我的哑巴娘

作者: 72191e8f4c19 | 来源:发表于2019-01-22 21:55 被阅读26次

原创文/红枫

1.荷塘黑影

每次路过荷塘,父亲都会手指荷塘说,喏,这里就是我和你妈相识的地方。小时听父亲这样说,我会缠着父亲带我去荷塘,稍大点后,我就挣开父亲的手,独自绕道荷塘。

荷塘在村外二百米处,距进村小路三十多米,是一个天然的蓄水池,不管天多干旱,一年四季都是水量充沛,灌溉着村民几百亩的良田。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灌木丛。

父亲说,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从地里收工回来,路过塘边时,听到了呜呜咽咽的声音,那是个月圆的晚上,但周围高耸的山峰和茂密的树木,使路上显得有些阴森。

黑暗里,蓦然听到这种声音,有些怕人。

父亲开始以为是猫头鹰,仔细听又不像,他大着胆子朝荷塘走去,“呜呜咽咽”的声音越来越近,皎洁的月光下,一个黑影立在塘边,对着黑乎乎的荷塘舞着手,不时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父亲停下脚步,故意咳嗽几声,想引黑影转过身,黑影没反应,继续舞手怪叫,父亲取下肩上的锄头,在路边的石头上撞击出响亮的声音,黑影依然没反应。

父亲不敢贸然靠近,车转身想回村,叫几个村民一起过来看个究竟,可就在他往回走时,黑影也转过身跟在他后面,父亲走黑影也走,父亲停黑影也停。

荷塘边有棵上千年的樟树,樟树下有座石头狮子坟,坟碑上的字迹已被岁月磨平,从村民记事起这坟就没人来上香插蜡烛。

年长者说,既然这坟没人来认,在我们村头,就是这个村的人,以后,大家就轮流着扫墓,这个习俗就这样一直延续下来。

后来,村民有出外做生意的,在外头工作的,举家外迁的,难免把这事忘了,父亲心细,上坟时拐过来烧柱香,点双蜡烛。这会儿看着黑影跟着自己不放,心里有点发憷,转而又想,自己不做亏心事怕什么呢?

父亲停下来看着黑影问:“你是谁啊?”

黑影垂着双手无声无息。

父亲头皮一阵发麻,扛起锄头就往村里跑,跑到门口,扶着门框直喘气,一口气还没喘过来,身前一道影子投在地上,父亲转头看,黑影已在他身后站着,父亲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大着舌头:“你你你,到底是谁?”

父亲惊慌的声音引来了邻居,很快,父亲门口就围满了村民,黑影见状,挪到父亲身边,揪着父亲的衣服,缩着身子簌簌发抖。

见此,父亲心里涌上一股不忍,让村民散去,把黑影引到屋里,端出焖在锅里的红薯,黑影伸出一双黑乎乎的手,抓起红薯就往嘴里塞。

父亲说:“慢点吃,别噎着。”

黑影没反应,父亲盛了一碗稀饭,黑影接过去仰起脖子,几口就喝光了。

横梁上的十五支灯泡发出昏黄的光,父亲扯过凳子放在黑影身边,自己也扯过一条凳坐下,看着黑影放下喝粥的碗,又抓起红薯塞进嘴里,到这时,父亲还看不清黑影的脸,一头乱蓬蓬的长发像一顶杂草编的帽子扣在肩膀上,遮住了黑影的脸和脖子。

父亲拿出烟杆和自制烟丝,搓一撮出来填满,掏出火柴想点上,这时正往嘴里塞红薯的黑影抢上前来,夺过火柴,动作娴熟,“嘶”一声划着了,凑近父亲的烟丝,口里发出“啊啊”的声音,那声音细细柔柔的,像蝉的两翼在空气里振动,父亲已断定黑影是个女人无疑。

父亲愣了一下,赶紧点上烟,拍拍黑影的手,黑影心领神会,扔掉燃到手指的火柴梗。

父亲的脸上露出了释然,他烧了一大锅热水,找出剪刀在自己头上比划着,见黑影没有拒绝,“咔嚓咔嚓”把长发剪成了齐耳短发。兑好水,把自己的头放在脸盆上比划着,让黑影弯下身子,仔细洗了擦干。

父亲比划着让其待着别动,他出去叫来了远房的一个表妹,让表妹帮其洗澡。可黑影看到表妹进去,说什么也不肯让表妹靠近,扯着父亲的衣服不松手,没办法,父亲只好关上门,拉黑灯,摸索着给黑影沐浴更衣。

再拉亮灯,出现在父亲眼前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算不上特别漂亮,却也是眼是眼鼻是鼻,小嘴薄唇,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尤其是那双不大的眼睛像受惊的小鹿,直直的瞪着父亲。

2.你就叫月儿吧

因为家境贫寒,加上木讷、老实,年近四十的父亲依然无妻无儿,看着眼前的女孩,父亲说他心里莫名地生出一股父爱。

正是夏末,夜风并没有驱散开白日的暑热,父亲一手拿着蒲扇,充当吹风机扇着女孩的头发,一手轻拔着女孩头上柔顺的发丝,不一会儿,女孩的头发就干了。

父亲抓着女孩的手,抱着一丝希望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的眼神直直地瞪着父亲。

“你的家在哪里?”父亲又问。

女孩还是没反应。

只上过几天学的父亲想了想说:“我是在荷塘边看到你的,今夜的月儿很圆很亮,我就先叫你‘月儿’吧。”

女孩瞪着父亲的目光有了一丝微弱的变化,这变化被父亲捕捉到了,父亲一阵惊喜,抓起女孩的另一只手:“月儿,你听懂了?”

女孩又没反应了,但父亲从女孩柔弱无骨的手上感觉到了认可,父亲晃着女孩的手:“月儿,不急,我会帮你打听你的家人,让他们来接你。”

父亲话音一落,女孩像触电一样抽出手,抱紧自己两肩,眼里满是惊恐,口里又发出在荷塘边时“呜呜咽咽”的声音。

父亲的心里一紧一痛,重新抓起女孩的手:“月儿不怕,月儿不怕,来,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去休息。”

爷爷留给父亲的是一间两层楼的木头房子,楼下一头土灶,一头挤着农具,楼上用布帘子隔成两截,外头立着谷仓,瓶瓶罐罐,里头一张竹床。

父亲把女孩领到家里唯一的竹床前,让女孩躺下休息,自己回到楼下就着剩下的稀饭填了肚子,简单洗漱一番后往楼上去,只见女孩蹲在楼梯脚的阴影里,又是直直地瞪着父亲。

父亲惊呼:“月儿,你怎么又下来了?”

女孩蹲着没动。

父亲牵起她的手,楼梯太窄,父亲先上了两格,连牵带扯把女孩送到床上,让她躺下,帮她盖上一条被单。夏天容易对付,父亲在床边的地板上铺上一张席子,拿出一条旧被单,侧身躺下,这么一折腾,父亲有点累了,躺下没多久,就沉进了梦乡。

下半夜,父亲被一泡尿憋醒,刚想起身,右胳膊沉得抬不起来,木格子窗外,一轮圆月挂在树梢上,银色的月光穿过格子窗,斑驳的光影散在床上,也散在地板的父亲身上和另一个纤细的身上。

不知何时,月儿躲进父亲的怀里,沐着窗外月儿的光睡得正香。

父亲小心地把月儿抱回床上,盖好被子。屋里没有卫生间,夜里方便都是在一个木质便桶里,憋急的尿落在便桶里“哗哗哗”犹如珠落玉盘,声音脆响得穿透板壁,可以引起没有便意的人的便意。

父亲轻手轻脚下楼摸到屋外的菜地里,一泻千里,他舒出一口气,庆幸自己没在楼上方便,要不凭这声势,月儿还不被吓醒。

方便完的父亲一身轻松踮手踮脚回到楼上,月儿保持着刚刚的姿势,发出均匀的呼吸。父亲放下心来,躺下继续睡。

当村里传来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时,父亲睁开了眼睛。

只见月儿又妥妥地伏在他的胸口。父亲一动,月儿也醒了,醒了的月儿又直直地瞪着父亲,黑白分明的眼珠呆滞无神。

父亲说,那一刻,月儿的眼神深深刺痛了他。他决定进城一趟,带月儿去检查一下。

3.有先天的也有后天的

父亲取出买肥料的钱,又向大伯借了几百块,带着月儿坐上开往县城的班车,一路上,月儿扯着父亲的衣服,寸步不离地跟着,连父亲上厕所,她都守在门口。

一趟检查下来,医生说月儿是个哑巴,中度痴呆,因为外伤造成间歇性耳聋。

父亲领着月儿,提着一大包药回到了家里。得到消息的村民涌到门口,纷纷询问情况,看到这么多人,眼神呆滞的月儿忽然惊恐地“呜呜咽咽”起来,父亲忙牵着月儿退进屋里,村民们也自觉地散了。

门一关上,月儿就缩进父亲怀里,父亲拍着她的背:“月儿别怕,这些叔叔阿姨不会害你的,你看太阳都下山了,我们先做饭。”

父亲明知道她听不到,还是贴在她耳朵边说着,等月儿平静下来,父亲让月儿坐在椅子上,给了她一把蒲扇,让她扇着凉快点,自己生火做饭。

火光映得父亲古铜色的脸更红了,屋里有点闷热,没多久,父亲脸上就布满了汗珠。以前一个人时,父亲进屋都是光着膀子,现在屋里多了月儿,父亲套了一件旧汗衫,他扯起衣摆擦了一把汗,一丝凉风徐徐而来,父亲抬起头。

月儿正站在跟前拿着扇子给他扇风。

父亲说他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就像被人一把抓起来再勒紧。

爷爷奶奶去的早,一个人的日子,冷暖自知。

父亲放下火钳,把月儿扶到椅子上坐下:“月儿真乖,饭马上好了,我给你盛饭。”

晚饭是面条,父亲给月儿加了一个荷包蛋,他看着月儿吃好,整理好碗筷,又给月儿擦了身子,换上白天买的睡裙,带着月儿来到楼上,看着她躺下,拿起床头的席子铺在地板上,闭着眼睛的月儿忽地坐起来,看着父亲铺好躺下后,她下了床挨着父亲身边躺下。

父亲看着胸前猫儿一样蜷着的月儿,轻叹一声,抱起月儿放到床上,挨着她一起睡,等到月儿发出均匀的呼吸,父亲才轻轻抽出手臂,躺到地铺上。

转天醒来,月儿又猫儿一样蜷在他胸前,以后,父亲只好搂着月儿躺在床上了。

每天,父亲去地里干活,月儿跟着到地里,目不转睛盯着父亲从地的这头移到那头,收工后,父亲一手扶着肩上的担子,一手牵着月儿的手,村民看见了,都笑着打趣:“父女俩回来了。”

父亲就“呵呵”地笑。

医院买来的药吃完后,父亲又带月儿去看中医。

为了给月儿补充营养,父亲跟村民买了两只会下蛋的母鸡。月儿喜欢吃红烧肉,父亲有时从地里扯篮时令蔬菜去十里外的集市卖了,有时两只母鸡下蛋勤了,留下给月儿的份后,拿去换了钱。

父亲是个半吊子泥水匠,有时出去打零工,赚来几块工钱,全都拿去换了猪肉,给月儿做了红烧肉,每次看着月儿吃得满嘴流油,父亲没有一点嫌弃,拿毛巾给月儿擦净,不厌其烦地纠正月儿吃饭的样子,教她洗脸刷牙洗头,教她扫地拔菜洗菜,做一些简单的家务。

在父亲的悉心照顾下,月儿的脸色越来越红润,呆滞的眼神有了一丝灵动,听力也恢复了许多。

父亲坐下歇息时都有抽一锅烟的习惯,这晚,父亲刚坐下,月儿就给父亲递上烟杆,装上烟丝,划着火柴让父亲点,看着月儿这一连串的动作,父亲的脸露出了一丝欣慰。

而月儿的改变也越来越多。

吃饭时,父亲盛饭,她会去拿筷子;吃红烧肉时,她吃着吃着会夹一块塞到父亲口里,看到父亲嘴角的油水,她会拿毛巾给父亲抹去,就像父亲给她擦一样。有时上楼,她会吊着父亲的脖子,口里发出“哦哦”的声音,父亲便会伸出粗壮的手臂,托着她的屁股,像抱孩子一样把她抱到楼上,放下后,总会伸出粗糙的手摸摸她的头发,满脸的宠溺。

那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宠溺。

4.你把她娶了吧

日升日落,夏去秋来,转眼间,父亲“捡”到月儿已有三个多月。这期间,消息像长了翅膀在四邻八乡中扩散,村民也都在四亲九眷中帮月儿打听,但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从月儿外伤导致的间歇性耳聋,从她只认父亲抗拒所有人的惊恐可以想象,她肯定经历过伤害,但是让人奇怪的是月儿都失踪三个月了,竟然没有人找她。这天村民们聚在一起闲聊这事。

“这月儿先天哑巴,会不会是被家人赶出来的?”一个村民展开了想象。

“没有哪个父母这么狠心的。”另一个村民立即否认。

“那会不会是被人贩子拐骗来的,出了什么状况走到这里来了?”

“说不定月儿是荷花仙子呢,又或者是樟树精变的,要么就是那座孤坟的主人,他们看柱子(父亲小名)憨厚善良,不忍心看他打一辈子光棍,给他送一个老婆来了。”

“得了吧,真要像你说的那样,就是一个貌若天仙的美人了,不会是又哑又痴呆的。”

“这个你就不懂了,让她哑是因为天机不可泄露,痴呆可以激发柱子的保护欲,要来一个仙女,柱子还不被吓成痴呆。”

“这小子也真是碰了狗屎运,虽然月儿又哑又痴呆,但是老牛吃嫩草啊。”

“你小子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人家柱子只把月儿当了女儿来看待,你没见柱子看月儿的眼神吗?一个男人把一个女人睡了会是这种眼神吗?嗤!”

“启明,这是你侄子,你兄弟没了,你是他长辈,你得帮帮他,老这么把人养着也不行啊。”

叫启明的听到这话也没抬头,自顾自在一边喷着烟雾,但他心里知道,村民说得对,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抓紧跟柱子谈谈,这小子榆木疙瘩,要不也不会到现在还打光棍。

想到这里,启明把手上的烟蒂扔在地上踩灭,径自往父亲家而去。

晚饭后,是村民们劳作一天之后最闲的时光,以前,父亲吃过晚饭也会和村民们凑在一起抓几把扑克,抽会烟,再不济听听侃大山,也好过一个人呆在屋里赶蚊子来得有趣。

可自从把月儿“捡回来”后,父亲除了在家陪月儿外,还接了编框的活,多了份收入,月儿每天都要喝药,上次跟大伯借的几百块钱还没还呢。

大伯进屋时,父亲正在给月儿洗头,看到陌生人,月儿像受惊的小鹿,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躲到父亲背后。

父亲慌忙回身搂着月儿,边擦水边哄:“月儿不怕,大伯是自家人。”

大伯轻轻叹了声气,自己拿过一个凳子坐下。

父亲把月儿头发上的水擦干后,给大伯敬上烟,把月儿哄到一边,拿一个小碟子,抓了一把自己炒的南瓜子,放在桌上,一边听大伯说话一边剥瓜子,剥出一颗举在眼前,月儿像个四五岁的孩子,仰着头,启开薄薄的嘴唇,等着瓜子落进口里。

父亲故意逗她,迟迟不松手,月儿伸出纤细的双手捧着父亲的手腕,口里“啊啊”叫着,声音又柔又软,那样子,像极了一个跟大人撒娇的孩子,父亲手一松,瓜子落进月儿口里,月儿立时低头,认真地咀嚼起来。

看到这里,大伯原本一肚子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了,摇摇头,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父亲看了大伯一眼,声音放低:“大伯,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听着呢。”

“你这样子,我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你爸妈去得早,去时,托我照顾好你,是大伯没把你照顾好。今儿,你就跟大伯说句明话,以后你怎么办?”

“把月儿当女儿一样照顾着就行了。”

“你老了怎么办?”

“让敬老院照顾她。”

“可是,你想过没有,别人有你这么细心吗?她来都三个多月了,还只认你一个人,谁都靠近不了。”

“时间长了她总会接受的。”

“小子,你现在对她越好,她日后就会越苦,你还不如把她送走,让有能力的人去照顾她。”

“啊”的一声,好好吃着瓜子的月儿突然大叫,眼神惊恐地瞪着大伯。

“月儿,你听得懂了?月儿不怕,我不会把你送走的。”父亲惊喜地揽过月儿拍着她的背。

“既然你不愿把她送走,你就娶了她。”大伯忽然厉声呵斥。

父亲身子一震。

大伯是复员军人,在部队当过指导员,回村后当了十几年的书记,这两年因为身体原因才退下来,大伯的话对父亲来说还是有震撼力的。

“可是,我都可以做她父亲了。”父亲一下子焉了。

“正因为这样,你更应该娶了她,日后,你若不在了,还有你们的孩子可以陪伴她照顾她,只有这样,她才会有个善后。”大伯放缓了语气,开导着父亲。

父亲低了头陷入了沉思。

“啊!啊!啊!”月儿又叫起来。

只见月儿抓着父亲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眼睛却是看着大伯,原本给人感觉呆滞的眼睛起了一层光亮。

“小子,看看月儿,你还不如人家女孩,怂包一个,还自以为仗义。这件事就这样定了,我和你伯母商量一下,挑个日子趁早把事情办了,也好早点抱上孩子。”大伯边说边站起来往外走,留下目瞪口呆的父亲在灯光里凌乱。

5.月儿,对不起

洞房花烛夜,大红喜字晃花了父亲的眼,也晃花了月儿的眼。

房间里什么都没变,除了床。一米八的床是大伯送的,大伯说,送张大床,让父亲和月儿早点开花结子。

闹洞房的村民已经散去,楼上楼下只剩下了父亲和月儿,床上,父亲半跪在月儿面前,牵着月儿的手:“月儿,对不起!”

父亲的眼里滚出两颗好大好大的泪珠,这泪里有愧疚,有担当,有忐忑,有着太多太多的东西,多的父亲日后必须以命相搏。

而这时的月儿伸出手抹去了父亲眼角的泪,把头埋进父亲怀里。

一年后,月儿生下了我,为了纪念那片荷塘,父亲给我取名“荷花”。

等我长到十岁,月儿又为父亲添了小弟弟,望着漂亮活泼的我和白白胖胖的小弟弟,父亲笑得合不拢嘴。为了让我们母子三人过得好一点,父亲拼命挣钱,终于累得病倒了,且一病不起。

临走时,父亲对我说:“荷花,好好孝顺你妈,把弟弟照顾好。”

我咬着嘴唇点头。

父亲把月儿招呼到跟前,摸着月儿的脸,揉着月儿的头发,泪如雨下,良久才憋出一句:“月儿,对不起!”

父亲说,月儿从没有流过泪,可是,那天,月儿流泪了。

父亲出殡那天,月儿把小弟弟扔在床上,疯一样冲向我,一把抢过我手里的骨灰盒,不知是狂怒还是悲痛,月儿脸色苍白,眼睛血红,抱着骨灰盒一路狂奔,披散的长发迎着呼呼的风声张牙舞爪。

我追着月儿哭喊。

月儿跑到荷塘边,我以为月儿要跳下去,骇得失声大叫:“妈!不要!”

月儿蓦地停住脚步,跌坐在地上,月儿把骨灰盒抱在膝上,忽而仰头“嗷嗷”吼叫,忽儿“呜呜”痛哭,忽儿伸开十指撕扯自己头发“哇啦”乱叫。

所有人都惊呆了,只有我理解月儿的举动。月儿虽然又哑又痴呆,可月儿一点也不傻啊,她是带着父亲重温相识时的情景啊!

我嚎啕大哭。

哭父亲,更哭月儿。

6.生死相依

父亲下葬后,平时疼我的月儿再也不疼我了,她不给我做饭吃,不给我梳头,也不给我换洗衣服,连小弟弟也不抱了。

小弟弟整天躺在床上又哭又拉,浑身上下都是屎尿。而月儿整天不在家,有时几天不回来,回来时都脏兮兮的,头发乱蓬蓬沾满草灰,脸上身上还挂着几道血口子,大伯母和村人看不过去,纷纷给我送饭,送衣,帮小弟弟把屎,换衣裤。

但这终不是长久之计,大伯母对我说:“孩子,你要把这个家撑起来”。

我噙着泪点点头。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算不上,以前有父亲罩着,有月儿疼着,虽然贫穷却阻挡不了我的幸福感。现在父亲没了,月儿的世界里又只有父亲,弟弟还小,我不担起这个家,谁担起这个家。

我学着搞卫生,学着烧饭,学着洗衣服,学着拔猪草喂猪,学着抓起稻谷喂鸡,学着给弟弟把屎……

弟弟白白胖胖,十二岁的我捉住他的大腿根已然吃力,加上弟弟不停扭动,嚎哭,我的腿上,衣服上,手上全是屎,把他翻转过来擦屁股时,弟弟扭动的更加厉害,往往是我和他同时摔倒在地上,这下两个人身上都沾满了屎。

索性让他在地上继续爬,自己爬起来擦干手,去烧水,烧好热水,把弟弟脱光坐进大木盆里。

弟弟乐了,手舞足蹈扑腾着水,溅起的水花落在弟弟和我身上、脸上,弟弟“咯咯”笑着,我的泪大颗大颗跌进木盆里……

每天,我一早起来烧好粥,喂饱弟弟和自己,然后抱着弟弟去找母亲。

月儿总是在我睡熟时出去,开始我也哭,哭声引来了伯母一家和左邻右舍,他们都帮我出去找。

慢慢地我就不哭了,我自己去找。

月儿总是一个人坐在父亲坟边,父亲的坟就在那棵大樟树下,和那座孤坟靠在一起。

找到后,我把弟弟交给月儿,希望月儿能抱抱弟弟,希望弟弟的灵气能唤醒月儿,可月儿连看也不看,低着头靠在父亲坟头上,一双手捏玩着树根,要么是稻草,要么是几颗小石子,口里“嗯嗯哦哦”哼着,好像在哼一首古老缠绵的歌谣。

我怕月儿饿着,以后再去找时,就把弟弟绑在背上,捧一罐粥,拿一小勺来到父亲坟边。

我对月儿说:“妈,吃饭了。”

月儿不理我,我舀起粥伸到她唇边,她张开口,我倒进去,月儿也知道吞咽。喂饱月儿,我一路小跑赶回家,弟弟又拉屎拉尿了,我的背湿湿的,热热的,整理好自己和弟弟,我学着下地种菜。

有时在父亲坟边找不到月儿,我背着弟弟,提着粥罐沿着溪边,竹林一路呼喊,我边喊边哭,风把我的哭喊声送向四面八方,我怕月儿有什么闪失。

可是月儿听见了也不会回答我。

回答我的只有背上弟弟香甜的呼噜声。

最后,我只有回到父亲的坟边等月儿,父亲在的地方,月儿最终都会回去。

而大伯父的话,也最终一语成谶。

那晚,也是一个月圆之夜,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一层薄雾浮起在荷塘里,像笼着轻纱的梦。

在这一天一地的梦幻里,月儿面朝着父亲的坟,静静地浮在满池的荷叶间,手电筒的光晕里,月儿的脸洁白的近乎神圣。

弟弟正在做梦,肯定梦见了高兴的事,在背上“咯咯”笑个不停。我跪在荷塘边上,头顶的月光看着我,我看着月儿,月儿看着父亲。

天亮时,大伯母找到了我,对我说:“孩子,别怪你妈。”

月儿,我一点都没怪你,当时没有,现在也没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倾城时光,而你的倾城时光是父亲。

月儿,我爱你!是你教会了我什么是爱。

7.荷塘嬉戏

初一时,我读到了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又一个月圆之夜,我来到了村外的荷塘,靠在父亲和月儿的坟上。

又是满池荷叶。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一千多年前的梁元帝,目光穿透千年后的岁月,看到了有个叫月儿的女孩和一个叫柱子的男人,于是提前写下了这首传诵千古的《采莲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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