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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与沃霍尔:吃什么药才能成就艺术大师? (1)

王羲之与沃霍尔:吃什么药才能成就艺术大师? (1)

作者: 半山龙门阵 | 来源:发表于2019-02-27 00:10 被阅读3次

    王羲之与安迪·沃霍尔有哪些共同点?

    其一,他们都是艺术家,而且都是在其在世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极高的声誉。

    其二,他们都身处“主流阶层”。尤其是王羲之,带着“琅琊王氏”的身世光环,在当年门阀士族的政治背景下自出生就具备了无可比拟的竞争优势。而沃霍尔,则是在27岁时就以顶级插画家的身份成为纽约广告界和时尚杂志界的宠儿,年薪超过10万美元(1956年的10万美元!)。但是这二位爷虽然都身处精英阶层,却都很不把当时的“主流价值观”当一回事。这节暂且按下不表。

    其三,他们都“嗑药”!

     王羲之的嗑药史 

    王羲之所服食的“寒食散”(又名“五石散”)实在大名鼎鼎。一般以为,“娱乐性”服食的风气肇始于后汉三国的大帅哥何晏(字平书) 。

    “近世尚书何晏,耽好声色,始服此药,心加开朗,体力转强。京师翕然,传以相授,历岁之困,皆不终朝而愈。” (隋 巢元方《诸病源候总论·寒食散发候篇》)

    到了两晋南北朝,服食已经成为皇帝王公和门阀士族趋之若鹜的流行风尚。王羲之本来就是天师道的信徒(当时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高平郗氏等高门大族都信仰天师道),对符咒炼丹一类方术非但好奇而且身体力行,更是毫无悬念地成了五石散的铁杆拥趸。

    “羲之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  (《晋书 卷八十 王羲之传》)

    服食的好处,总结来说可能是以下四点:

    首先,是何晏著名的广告词“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 《世说新语 言语第二》)结合其他的文献材料,这里的“神明开朗”可大致理解为精神健旺、思维迅捷。 这对于当时大量针锋相对的“玄谈”显然是大有好处的。

    其次,是身手矫健、反应灵敏。王羲之自己就说“服足下五色石膏散,身轻,行动如飞也。”(《全晋文 卷二十六 王羲之帖》)别人看到王羲之,也是惊叹其“飘如游云,矫若惊龙。”(《世说新语 容止第十四》)

    第三,是服食带来的美容效果。何晏自己就是五石散美容的最佳代言人。“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噉,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世说新语 容止第十四》 )

    第四,服食对性能力的提升作用。魏晋之际方术兴盛,而房中术亦是方术中的重要一支。苏轼指出“世有食钟乳,乌喙而纵酒色以求长年者,盖始于何晏。晏少而富贵,故服寒食散以济其欲。”( 《资治通鉴 晋纪》三十七胡三省注引苏轼)五石散,特别是其中的成分石钟乳,从汉魏到隋唐一直被以为非常有效的春药验方。

    然而,即便是当时的人也很清楚服食的副作用。相比较之下最无伤大雅也是看起来最有型格的,可能就是“行散”。鲁迅先生有过生动描述:

    “吃了之后不能休息,非走路不可,因走路才能‘散发’,所以走路名曰‘行散’……” “吃了散之后,衣服要脱掉,用冷水浇身;吃冷东西;饮热酒。…… 因为皮肉发烧之故,不能穿窄衣。为预防皮肤被衣服擦伤,就非穿宽大的衣服不可。现在有许多人以为晋人轻裘缓带,宽衣,在当时是人们高逸的表现,其实不知他们是吃药的缘故…… 还有,吃药之后,因皮肤易于磨破,穿鞋也不方便,故不穿鞋袜而穿屐。所以我们看晋人的画像或那时的文章,见他衣服宽大,不鞋而屐,以为他一定是很舒服,很飘逸的了,其实他心里都是很苦的。”  (《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

    王羲之大展其名士风范的出场秀,可能就是“东床坦腹”。“时太尉郗鉴使门生求女婿于导,导令就东厢遍观子弟。门生归,谓鉴曰:‘王氏诸少并佳,然闻信至,咸自矜持。惟一人在东床坦腹食,独若不闻’。鉴曰:‘正此佳婿邪!’访之,乃羲之也,遂以女妻之。”(《世说新语 雅量第六》) 现在看起来,王羲之的行为很可能是服药以后的燥热反应所致。

    图一 王羲之东床坦腹图。徐乐乐作品

    而严重得多的,是长期服食带来的一系列毒副作用。何晏到了后来已完全没有万人迷的风采,而变成一具活骷髅。“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 (《三国志·魏志·管辂传》)另一位服食先锋,西晋医学家皇甫谧描述自己的痛苦:

    “……又服寒食药,违错节度,辛苦荼毒,于今七年。隆冬裸袒食冰,当暑烦闷,加以咳逆,或若温疟,或类伤寒,浮气流肿,四支酸重,于今困劣……”(《晋书·皇甫谧传》)

    而王羲之,到了中晚年,他的书信中极多描写其痛苦不堪的身体状态,诸如头痛、目痛、心痛、腹痛、腹泻、厌食、羸乏,不一而足。 试举数例:

    (中冷) “不审,尊体比复何如?迟复奉告。羲之中冷无赖,寻复白。羲之白。”(《何如贴》,见《全晋文 卷二二 王羲之杂帖》)

    图二 王羲之 《何如帖》 唐摹本

    (头痛)“……追伤切割,心不能自胜,奈何奈何。昨反想至,向来快雨。想君佳,方得此雨为佳,深为欣喜。信既乏劣,又头痛甚。无(阙)力不一一……”(《右军书记》)

    (心痛)“冬中感怀深,始欲寒。足下常疾何如?不得近问,邑邑。吾故苦心痛,不得食,经日甚为虚顿。力及不具。王羲之白。”(《汉魏六朝百三家集 卷五九 晋王羲之集》)

    (肾病)“数日雨冷,肾气㾏腰,复嗽动静遇风紧。”(《汉魏六朝百三家集 卷五九 晋王羲之集》)

    五石散究竟为何物?何以毒性如此而又能吸引五百多年里的精英阶层前赴后继?

    根据余嘉锡先生的研究,五石散主要是由汉朝名医张仲景的“侯氏黑散”和“紫石寒石散”合二为一,成为唐代药王孙思邈《千金翼方》中记录的“五石更生散”。(余嘉锡《寒食散考》)。将这几种方子都抄录如下,供学有余力的同学自行DIY。

    张仲景“紫石寒食散方”:

    “治伤寒令愈不复”,包括: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钟乳、栝萎根、防风、桔梗、文蛤、鬼臼、太一余粮、干姜、附子、桂枝。(《金匮要略 卷下 杂疗方》)

    “侯氏黑散”:

    “治大风,四肢烦重,心中寒恶不足者”,包括菊花、白术、细辛、茯苓、牡蛎、桔梗、防风、人参、礬石 、黄芪、当归、干姜、芎䓖、桂枝。(《金匮要略 卷上 中风历节脉证并治第五》)

    孙思邈“五石更生散方”:

    “治男子五痨七伤,虚羸着床”,包括十三味: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钟乳、石硫磺、海蛤、防风、栝萎、白术、人参、桔梗、干姜、桂心、附子。(《千金翼方》卷二三 ) 

     孙思邈在本方后面注明“方出何侯”,应该就是指的何晏。从孙思邈开始,“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钟乳、石硫磺 ”成为了五石散的标配。

    图三 孙思邈 《千金翼方》清刻本

    上世纪80年代,化学史家王奎克先生研究指出:首先,孙思邈(可能出于善意)有意将“礬石 ”换成了毒性相对较小的“石硫磺”。其次,“礬石 ”当为“礜石”之误。礜石,又名砷黄铁矿,主要成分是砷硫化铁(FeAsS),其中砷含量达到46%。因此,王奎克的判断是,折磨王羲之和一众服食发烧友的是慢性砷中毒。这样一来,服散之后要行散、不能穿新衣服等等行为就容易解释了。砷中毒可以引起明显的皮肤溃疡,皮肤感觉特别敏感、疼痛,无法穿衣服。服散的人,相当部分死于皮肤溃疡后导致的细菌感染。 (王奎克 《五石散新考》)

    然而,现代“毒品”定义中的两个关键词是“生理伤害”和“依赖性”。五石散的“生理伤害”成立。但从张仲景和孙思邈的方子来看,似乎没有哪个成分足以造成五石散强烈的依赖性,从而成为“毒品”。 如果仅仅依靠“神明开朗”的功效却有触目惊心的毒副作用,五石散能够风行数百年多少有些说不通了。

    造成依赖性的究竟是什么成分?既然在张、孙二位提供的主料中找不到,因此只能怀疑是五石散中加入的其他各色“佐料”了。

    我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查古文献得知,古代“五石散”(或类似的药物)有记载的并非只有张、孙的版本。目前查到的另一个版本出自东晋活神仙葛洪:

    “五石者,丹砂、雄黄、白礜、曾青、慈石也。一石辄五转而各成五色,五石而二十五色,色各一两,而异器盛之。欲起死人,未满三日者,取青丹一刀圭和水,以浴死人,又以一刀圭发其口内之,死人立生也。”( 葛洪 《抱朴子 卷四 金丹》)。

    葛神仙提供的配方与孙思邈版颇为不同,而且这神物已经不仅仅能够强身养颜,而是可以起死回生了。

    另一个旁证,是来自王羲之自己。王羲之在致好友益州刺史周抚的一封信中说,

    “得足下旃罽、胡桃药二种,知足下至戎盐,乃要也,是服食所须……”(王羲之《旃罽胡桃帖》,见《十七帖》)

    信中提到的“旃罽”为毡、毯一类毛织品,“胡桃”即核桃。“戎盐”别名胡盐,秃登盐、阴土盐等,产于青海、甘肃、四川等地,为卤化物类矿物石盐的结晶。王羲之说“旃罽、胡桃……戎盐……乃要也,是服食所须”,可是这三味亦不在张仲景或者孙思邈的方子内。可见,王羲之(恐怕当时许多的士族精英都是如此)是很有兴趣和胆识去尝试张仲景标准配方以外的各种“灵丹妙药”的。

    图四 王羲之《旃罽胡桃帖》,见诸《十七帖》,三井本

    根据对于中枢神经系统的作用方式,“娱乐性药物”可大致分为四类:镇静剂、兴奋剂、致幻剂与身份模糊的大麻(据“维基百科”)。参照服用五石散后的表现:精神健旺、思维迅捷、身手矫健、反应灵敏等等,这似乎应该是一种兴奋剂。好在目前发现的用于制造毒品的原材料种类并不太多,我们一个个来看看:

    首先,罂粟的嫌疑可以排除。罂粟原产地是西亚地区,一直要到唐朝时,才作为贡品进入中国。而大规模的引种和服用是要到明清以后。因此罂粟似不可能成为晋人配置五石散的佐料。

    其次,看看大麻。大麻的原产地是南亚和中亚,在中国也有数千多年的种植历史。在《本草经》中,就记载有麻蕡(大麻的幼嫩果穗)“味辛平。主治七伤,利五藏,下血寒气,多食令人见鬼狂走……”(《神农本草经 米谷部上品》)。然而对比吸食大麻后的表现,在获得“轻松愉快”、“对颜色、声音反应敏感”等等美好感觉的同时,亦普遍有“动作反应迟缓,运动协调能力下降”的症状(“Young Minds 研究报告”,2006)。这与服用五石散后的“身轻行动如飞”很矛盾。由此看来大麻的嫌疑好像不大。

    第三个有嫌疑的是古柯。据说相当长一段时期内秘鲁约有90%的成年男子习惯于咀嚼古柯叶,以减轻饥饿感和疲劳感。古柯叶中可提取一种著名的兴奋剂“古柯碱”(另一个更有名的名字是“可卡因”)。服用古柯碱后的反应与“五石散”颇有近似之处。“在吸食少量的情况下(最多 100mg),可卡因通常会使吸食者感到欣快、精力充沛、健谈和心理警觉,对视觉、声音和接触特别敏感。它还可以暂时地降低对食物和睡眠的需要。” “大量吸食(数百毫克或更多)……会遇到颤抖、眩晕、肌肉痉挛、妄想症……  滥用可卡因的长期影响:暴躁易怒、情绪不稳、坐立不安、妄想症、视听幻觉…… ”(引自“Narconon毒品康复计划")。然而,古柯树原产南美安第斯山脉,古柯碱进入中国最早也是十九世纪后半叶的事情,古柯似乎又与魏晋名士没多大关系……

    峰回路转,在中国多个省份(浙江、福建、江西、湖南、云南和贵州等)发现了南美古柯的亲戚 — 原生的“东方古柯”( 古柯科、古柯属、东方古柯种),又名滇缅古柯、细叶接骨丹、猫脷木、木豇豆。东方古柯的叶子中同样可以提制出古柯碱。浙江福建江西等地都包括在王羲之到过,“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的地方,因此东方古柯作为佐料入五石散似乎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疑问是查找了一些汉晋隋唐之际的主要医书,尚没有发现东方古柯的踪影。考虑到五石散在五百多年间显赫的影响力,其中一味重要配方在著录中完全不见踪影似乎也牵强。

    且慢,还有一个重要的嫌疑 - 麻黄。麻黄在中国是一味源远流长的中药,在汉代已有著录:

    “麻黄 — 味苦,温、微温,无毒。主治中风伤寒头痛,温疟,发表出汗,去邪热气,止咳逆上气,除寒热,破症坚积聚。五脏邪气缓急,风胁痛,治乳余疾,止好唾,通腠理,疏伤寒头疼,解肌,泄邪恶气,消赤黑斑毒……”(《神农本草经 卷四 草木中品》)

    图五 野生麻黄

    麻黄的茎部含有丰富的生物碱 — “麻黄碱”。麻黄碱是一种中枢神经兴奋剂,可直接激动肾上腺素受体。少量服用麻黄碱能“提高兴奋感,集中精力并提高身体活跃程度,降低睡意”。大量长期使用“可引起震颤、焦虑、失眠、头痛、心悸、发热感、出汗等不良反应”。这些反应也都和服用五石散后的症状相合。从麻黄提取麻黄碱并不需要什么高科技。魏晋时代炼丹盛行,当时的炼丹技术要提取个麻黄碱已经完全不在话下。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水煎蒸馏法,这在厨房里就可以完成。(再说下去就有传播制毒之嫌,赶紧打住。)

    1893年,日本化学家长井长义用麻黄碱成功合成另外一个厉害角色“甲基苯丙胺”或者“甲基安非他命”。结晶状的甲基苯丙胺有一个更加性感响亮的名字 — “冰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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