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莲儿
一
一声声呼唤,仿佛来自天涯的尽头……
一遍又一遍,固执地唤着我的小名。我乏力地摇摇头,努力想睁开双眼,眼皮却重得似山一般,沉沉的又坠入谷底……
仿佛漫长得有一个世纪,又短暂得似昙花一现。耳边依然是那熟悉的声音。“莲儿,莲儿。”我迷糊地“嗯”了一声,下意识地睁开眼睛,便落入一片白。白色的灯,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老公坐在一侧,两眼直直地看着我。父亲清廋的脸上溢着喜悦,却没来由地干咳一声,旋即背过身子。母亲则抹着眼睛重复着那句“谢天谢地,醒了。”哦,一旁还站着弟弟、阿姨……
脑子里似被灌了浆糊,我茫然地看着这半屋子的亲人,习惯性地想挪动身子,却使不出半点力气。侧过脸,才看到左手打着点滴,右手两指各一夹子,桌子上的心电检测仪器不时发出嘀嘀的噪闹。父亲弯下身子,拿着一根细细的棉签,蘸一点杯子里的温开水,反复擦拭我干裂的嘴唇。我贪婪地吸着,“阿爹,棉签放水里浸久些,渴死我了。”父亲的手在我唇上突然抖了一下,棉签顺着下巴落到脖子上,凉凉的。父亲慌乱地捡起,附在我的耳边低声问道,“疼吗?”“不疼。”我脱口而出。
“麻药还没过呢,尽量少说话。”母亲掖着我肩上的被子,嗔怪着“拖这么久才来医院,不要命了。”说着眼泪便噗噗地往下掉。我正嘟囔着回嘴,一个小巧白净的护士拿了只血压表和像个电筒样的东西走了进来,麻利的给我测完血压,又拿起那个电筒对准我额头,亮光一闪,“血压正常,体温正常,八小时后可以喝水,十二小时后喝些稀饭、鱼汤。”小护士的声音软得像我家楼下阿婆养的那只白猫,偶尔猫咪一声,挠人痒痒。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猫护士盯着我,足有三秒,撇过头接着说:“术后病人需要安静,需要休息。”父亲立马说道:“快十点了,大家也累了,都回家吧,我留下。”一干人争执半天,最终父亲与老公留下陪夜。病房里安静下来,走廊里偶尔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老公租了张小床放在一侧,让父亲躺着。父亲说不累,拿个方凳坐在我床边,时不时摸摸我的额头,隔几分钟便将切得像纸样薄的苹果片来回抹我嘴唇,说解渴又营养。
夜渐渐深了,黑色肆意,老公终于抵挡不住瞌睡,躺在小床上打起了波澜起伏的呼噜声……
我轻轻的对父亲说:“阿爹,你也睡会,没事。”父亲坚决地摇着头∶“不行,一会点滴到了我得叫医生,趁着麻药还未过,你赶紧睡。”喉咙似被堵了一团棉花,静静地看着父亲蹑手蹑脚换了张软椅,我知道,不管说什么,父亲都不会安心休息。
术后的第一夜,六十多岁的父亲,就这样陪着我整夜未眠。
窗外渐渐亮了,肚子却开始隐隐作痛……
我恍惚听到了,生命蛰伏在岁月深处的叹息,而思绪却异常清晰,昨日的情景铺天盖地将我湮没……
生命不能承受之痛 二几声清脆的鸟鸣穿过阳台,突兀地钻进我的耳朵。床头柜上的手机也默契地发出“拨鼓——拨鼓——”的欢叫,猛地想起昨日跟同事相约去湖边赏莲的事。急忙起床,陀螺般地将自己收拾妥当,开始拖地,嘴巴哼着跑调了八千里路的老歌……
正拖得来劲,肚子一阵绞痛,手心额头冷汗直冒,几颗星星像萤火虫般在眼前飞舞,唉呀一声,便跌坐在地板上。几分钟后,一切好像未曾发生。继续拖地,又觉一阵恶心头晕,下意识地捂着肚子挨到沙发上,便昏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醒来。心慌无力,肚子一紧一缩地抽痛,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拿起手机便拨通了父亲电话。哑着声音对父亲说,“阿爹,你来我家,我有些不舒服。“未等父亲回话,再次昏迷。
睁开眼已在小叔子的车里。半躺在母亲怀里,父亲不停地掐我人中,母亲则拿着一条湿毛巾覆在我额头上,泪眼婆娑。小叔子把车开得腾云驾雾。十几分钟后,便到了医院门口。
我的精神越发萎霏,整个人虚脱得无力迈步。爸妈一边一个搂着我往急诊室跑。闭着眼睛,两耳嗡嗡作响,五脏六肺似被灌满了气泡。喘着气,我努力地发出游丝般的声音,“阿爹,停下。“两腿一软,整个人便瘫了下去……
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急诊室里挂着点滴,精神竟莫名得好。对面墙上一只憨态可掬的熊猫挂钟,悄无声息地窥视着。一旁的父亲轻轻梳理着我一头乱发。母亲则溺爱地问:“还疼吗?想吃些什么?”我顿觉饥肠辘辘,嚷嚷着叫老公买了一盒快餐、馒头和豆浆。不到五分钟,便消灭了米饭,又把豆浆解决了,再吞下一个茶叶蛋,把他们三个愣得半天都回不过神。
点滴结束,便遵医嘱去做各项检查。躺在B超室的床上,我竖起耳朵紧张地听着医生职业性的话。“右B处有不规则的回声,扫及有65×75阴影。”肿瘤?那么大?完了。脑子突然发懵,瞬间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躲在检查室的帘子后面,眼泪无声地流。想红尘所有的生旦净末丑,都是按着人生大戏的天意来上演。可是,即便生死,也不该如此突兀,生命的旅途该如日升月落,疾徐有序地行走。
想起家人,努力平静下心绪,低头拉开了门。等在门外的父亲一把夺过检查单,飞快地扫了一眼,唰的一下白了脸。母亲有些发懵,老公背起我便往住院部跑。十分钟后我便躺在住院部妇科病床上。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阿姨,此刻带着几个助手一脸严肃地围在我床边,仔细询问病情。当我有气无力地回答着曾经动过的手术病史时,主任惊讶的看着我,“那么多次?”心口隐隐有些发酸,我佯装着揉眼睛,嘴里叽咕着:“痒喜了。”父亲哑了声补充着我的情况,没几句便哽咽着垂下了头。
十几分钟后,医生告知,因我腹腔内有不明因素的肿物,必须进行穿刺化验后再确定何时手术。躺在检查室的床上,听着器械碰击发出的熟悉的声音,一种“频死”的意念弥漫在一片苍白里,感觉身体穿过墙体,遁入茫茫的天际。“有些痛,忍着点。”还没回过神,只觉肚子一阵锥心的绞痛,一下又一下,肠子似乎被扯出来了。我无法控制地惨叫。我清楚地听到爸妈裹着哭音的拍门声。“怎么抽不到,主任。”沓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又是两次断气般的刺痛。“好了,躺一会再去病床上。”医生转身走了出去。爸妈和老公冲了进来,蓝色的床垫上大片殷红的血,像冬日里即将凋零的梅,爸妈搂着我泣不成声。
当白天的喧嚣从身边抽离,排山倒海的黑色从窗外袭卷而来。肚子越来越痛,那疼痛仿佛飓风般撕裂着我的五脏六腑。“阿爹,疼死我了,我不要活了,我受不了了。”我发疯般地捶打着父亲,猛地对着床架撞去。“莲儿呀。”父亲与老公扑过来死死地按住我。“医生,救救我的莲儿!”父亲狂喊着冲了出去,耳边旋即传来砰的一声,接着便是母亲的惊叫……
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从遥远的天际扑来,沉闷地压在心上,好累,我重重地合上了眼睛。
生命中一定有些什么,是我们永远都无法知解的,亦或也应了血浓于水的一种亲情感应,我被推到手术室门口时醒了。母亲呜咽着,老公怔怔地看着我。父亲则紧紧地攥着床架,笑着说:“莲儿,没事,一会就出来了,阿爹在外面等你。”父亲的脸上.鼻子上磕掉了好些皮,渗着血丝,丑得像他种的那盆稀黄的野厥草。
我的眼前又升起了一层薄雾,父亲的脸模糊又清晰。闭上眼睛,感觉床在水面上悠荡起来……
生命不能承受之痛 三一缕朝阳微弱地斜映在对面墙上,窗外的天空澄澈无比。父亲拉开窗子,习习的风夹裹着草木的清香温柔而来。人生匆匆,面对生命的无常,谁能做到像落叶般地灿烂从容?
原来,当我再次昏厥,医生在紧急情况下未等穿刺结果出来便实施了抢救手术。打开腹腔时,破裂的卵巢处正一股股往外冒着鲜血,涌满了整个腹腔直至胸部,大量的血压迫了肺呼吸而导致一次次昏迷。术后,主刀医生一脸庆幸的说我命大,再晚几分钟他也救不了我。父亲一把抱住我,眼泪开了闸。母亲顿着脚边哭边骂,“内个没良心的,爷娘养朶内省力伐?“我笑着,眼泪却哗哗地淌。
八点半,主任告知我因大出血引起重度贫血,必须输血。
当过滤药水进入身体时,手指脚趾犹如万千蚂蚁在啃噬。十分钟后,鲜红的血一滴一滴流进我的身体。我能听到它在我的血管里沽沽吟唱的快乐,我猜测着它主人的年龄和性别……突地一阵反胃,胸口一紧,肚子仿佛裂开了般,我一声嚎叫,差点背过气。
父亲知道我术后麻醉已过。“莲儿,阿爹无能,阿爹帮不了你呀!”父亲握着拳头一下一下揪着自己的头发,无助的眼神疼的我窒息般难受。每次术后,因我特殊的过敏体质而无法使用止痛药,剜心般的痛让我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看着我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和充血的眼睛,父亲老泪纵横。
时间走得好慢,好慢……
剧烈的疼痛让我觉得肚子又被生生的剖开了。我恍惚听到“啵”的一声,一股咸湿的味道涌进嘴里,旋即流到脖子。“我不活了,阿爹,疼死我了,救救我吧。”我哭喊着,语无伦次地诅咒着生活予我的苦痛。父亲踉跄着走了出去,身后紧跟着老公。几分钟后,一个护士走了进来,说是给我注射杜冷丁,但只能维持几个小时。管他什么东东,只要能止痛毒药都可以。
半分钟后,我毫无意识地睡了过去……
一觉睡得夕阳羞红了脸。睁开眼,父亲赶紧喂我吃药。我顺从地张开嘴,吞下两片。还没回过神,忽觉胃里针扎般得刺痛,裹挟着强烈的咸味迅即向四肢蔓延。值班医生闻讯赶来,嘱咐我此药必须和橙汁服用,以此分解钾的性能,否则会刺激胃痉挛而引起剧痛。父亲愤怒地责问医生为什么不早吩咐,医生讪笑着说了句对不起便走了。父亲忍不住用方言骂了几句粗话。我调侃父亲还是一个人类灵魂工程师呢。父亲见我精神不错,喜得又连嘣几句逗我开心。
世界上有很多种爱,唯有父母的爱,不动声色,却沉淀在岁月与生命的夹缝里,无私而温暖。晚饭时喝了点母亲做的鸽子汤。父亲则恹恹地陷在沙发里,闭着眼睛,蜷缩着身子,轻轻地呼噜声中偶夹着含糊地呓语“莲儿……”
半夜时分,窒息般的疼痛又充斥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我死命地揪着床单,不敢出声,怕吵醒劳累的父亲和老公。重重的夜,那些远去的记忆,宛如黑白电影的一幅幅画面,交替着.纠结着。一次次的手术加过敏体质造成的痛苦,让我不堪忍受,生活于我,是凉薄还是……
不知熬了多久,医生终于又给我注射了一支杜冷丁。醒来已是清晨,一缕氤氲的微光折射而入,恰如一扇半开半合的雪做的窗帘。忍不住轻叹一声,瞌睡的父亲立马问道,“莲儿,怎了?”我说没事,让他再睡会。父亲嗯嗯着,却絮叨起我小时候的糗事。我边听边笑边流泪。那一刻,恍如又回到了童年,撒娇刁蛮任性如斯……
无论怎么活着,时光都不会停下脚步,苦仄的几天终于熬过。
一个多星期后,可以由着父母搀扶着在病房里慢慢走动。站在窗前,天空辽远,云朵在流。鳞次栉比的建筑掩映在绿茵盎然的蓬勃中。生是偶来,去是必然,我们最大的幸运,莫过于赢得了活着的一秒一秒又一秒。转身看着憔悴的双亲,看着他们眼中的心疼和期盼,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抱怨生活?
半个月后,我终于出院。站在医院门外,仿佛风凰涅槃的感觉。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这满目的绿,流淌在生命的缝隙里,一汪碧水的涟漪间,一程匆匆的旅途里,衍生.沉积,鲜活得如此动人。老公的车在门口停下。父亲急走几步打开车门,拿出一条毯子铺在座椅上,咧嘴冲着我说:“莲儿,我们回家,再也不要来了。”中午的阳光辣辣地照射在父亲的脸上.发上。我惊讶地发现,父亲那一直在同龄人面前引以为傲的满头黑发,竟在短短的半个月里缕缕白了……
生命不能承受之痛,不是疾病,不是困苦。而是我正华年时,却总让日渐苍老的父母为我担忧……
而我,却又如此幸运!
生命不能承受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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