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拓江湖｜豌豆花

豌豆花生在山顶。白色的，精致透亮的花朵，在薄薄的阳光中摇摇晃晃，像极了爱穿纱裙的张小绯。

张小绯此刻睡在哪里我并不知道。也许是在清晨的第一滴露水里，也许是在腊梅嫩黄的花蕊里，也许是在雾里，也许是在云朵里……她可能在任何一处，却再也不可能重新出现在我怀里了。我从前不开心的时候就摘片叶子胡乱吹曲子，张小绯说她其实很喜欢听我吹曲子，但又觉得太悲伤了，这样不好。

我很久没吹曲子了，但悲伤仍旧在寂寂深夜里歌唱，搅扰得我夜夜不得安眠，于是我饮酒。

酒，并不是什么好酒，只不过是我拿几个角子与王铁匠换来的。他是铁匠，最爱的却是酿酒。说实话，他的酒酿得很糟糕，入嘴自舌尖起火，满腔的火只烧在喉口，咽下去却是冰刀一样，割得人肠里胃里鲜血淋漓，我一边疼，一边笑出满眼泪花。

王铁匠在这个时候伸手过来拍我左半边肩膀。他平日抡惯了千百斤重的铁锤，与人招呼时也没得轻重，生生将我胳膊砸脱臼了。

我晕过去之前说，真疼。

他啐我一口，骂骂咧咧地扛我去找陈大夫接胳膊。我醉的厉害，整个人晃晃荡荡，觉不出来身上还有哪块骨头是连着筋肉的了。

大约是睡了很久，我醒来时整个人软绵绵、湿漉漉的，枕边放着一支豌豆花。白色的，精致透亮的花朵。

陈大夫端着药碗过来，他的脸色差的厉害。药很苦，但我咽的很快，喝完以后他就要赶我走。我掏出身上仅剩的几个角子给他，但他不要，说，你留着买两壶好酒去洒在王铁匠坟头吧！

我就笑，咱这里有几个好酒的王铁匠啊？

他说，一个。

我去城里最好的酒楼买了一壶酒，我的钱只够买一壶，那酒的名字叫“花间月”。我仰头灌上一口，又往黄土上撒上一行，看着身后新起的土堆有些难过。我只知道张小绯从前最喜欢豌豆花，偏偏沾了花粉就要遍体生红疮，我不知道还有人饮酒，会死掉。

回想起我买王铁匠的酒时，他搓着手，眼里的光芒如同炽烈的铁水。他问我味道如何。他在小镇里铸过三千六百把锄头，一千四百八十一把竹刀，没有人知道他还酿了七千七百坛酒却从来没有饮过酒。我举着酒坛子灌得满身酒液，站将不住，嘴里囫囵：“好酒好酒！”他就笑，放声笑。我递过去的酒坛他接过就饮。

我把豌豆花放在了王铁匠的坟头。花枝在怀里揣得久了，显出萎蔫的样态来，于是我又撒上一行酒。

这酒香醇，入口味绵，余韵悠扬，可是我还是更喜欢王铁匠的酒，辣嘴寒心。后来我去王铁匠的后院里挖出来几坛酒，在深夜里一人独饮，月光寥寥，我无比想念张小绯，却惊骇地发现自己快要记不住她的脸了。

我去找画师。可是千百个画师画了千百幅画像却没有一幅像我的张小绯，爱听我用树叶吹曲子，总伸手抹平我紧皱的眉头的张小绯。我不得不承认，我彻底弄丢她了。

她曾倒在我怀里，满身鲜血。我在日出之前抱着她去了山顶，那里风很大，又很凉，火焰一起，便呼啦啦不可收拾。我没有去收集回她的骨灰，任由她被风吹到晨露上，花蕊里，云里或雾里。后来那里开满豌豆花。白色的，精致透亮的花朵，在薄薄的阳光中摇摇晃晃，像极了爱穿纱裙的张小绯。

又饮一口酒。

PS：其实我真不是故意在大过年里写这么悲伤的故事的，主要是因为前几天去爬山，山顶见着了阳光里摇摇晃晃的豌豆花，又去听了场超度法会，还在聚餐时喝了一口红酒……回来没有控制住寄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