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拓江湖 | 山茶

作者: 吴也白 | 来源:发表于2017-02-25 14:38 被阅读145次

    遇上山茶的时候正是二月,南方最冷的时节。

    我在檐下避雨,她从远方跑过来,穿一身破旧的碎花棉袄,脸蛋红扑扑的,见了我,羞得往一旁避了避。我笑笑,重又望着瓦沿处倒垂着的冰棱,不住地搓着手。她忽而走过来,递给我一只红薯,见我发怔,便胡乱地塞进我手中,转身冲进雨里。

    红薯热乎乎的,明明是掂在手里,心里却更是暖得紧。那时我们彼此并不相识,不过是赖了春寒和急雨的机缘,分享了片瓦,她纯真心善,打那时起我就笃定了的。

    第二次遇上山茶是在三日后,她还是那身衣裳,坐在山道旁供人栖息的草棚中,低着头,嘴里絮絮咕哝着什么。那天天气很好,山野瘦峋的梅树开了满枝的花儿,暗香盈动,有微微的风吹过来,拂动她额际的碎发,耳边散落的几绺被她拢到了耳后。她的耳朵小小的,剔透可爱,泛着浅浅的粉色。待到她抬头望向我时,我才猛然惊觉自己不知不觉就走近草棚里了,而我原先要去做什么事情,要去哪里,已经没有什么要紧了。

    山茶认出我来了,细细的眉眼里透出笑意。她正抱着只脏兮兮的山猫,那只猫在她怀里出人意料的温驯,看向我时,碧绿的眸子里一瞬间又透出警备和戾气,于是山茶不得不低头重新安抚它。

    “你可以帮帮它吗?它好像受伤了。”山茶说。

    我说:“好。”于是伸手去接那只山猫,但很快吃了它一爪子,手背上赫然四道纤细红艳的血痕。

    山茶的眼泪登时掉了下来,满眼内疚和担忧。比起手上的小伤,这猝不及防的眼泪更叫我手足无措,只能笨拙的一遍遍解释:“我没事,没事,真的没事。”但是毫无用处,山茶还是眼圈通红的望着我,我只得转移话题:“这只猫的左前爪应该是骨头断了,刚刚它用的是另一只爪子,你抱着它,记得不要动,我去找些草药和树枝来。”山茶这才擦了擦眼泪。

    亏得是在山道旁,我需要的这几味草药倒也好找,不一会儿功夫就回了草棚。山茶仍旧低着头,在和猫儿说着什么,声音太轻,直到走近了才听得她说着“刚刚那个,是个好人啊!你怎么能抓伤他呢!他要给你治病的,记住了啊!”这样的话。我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她大约是觉得羞恼,脸儿涨的通红,扭向一旁,看起来倒是愈发可爱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真的听懂了山茶的那些话,那只山猫居然乖顺的任由我给它敷药、用树枝做了个简单的夹板,而后竟耷拉下眼皮,沉沉睡去了。山茶温柔的用手指梳理着它的毛,又抬眼望向我。

    "你会给人接骨吗?"

    我迟疑片刻,又重重点了点头,跟着山茶走了。

    从前我一个人的时候,漂泊惯了,也就识了些药理,平日里磕磕碰碰、止血正骨什么的自己也能处理妥当了,给别人疗伤,这还是头一遭,况且我此刻,本不该露面的。我抬头看一眼抱着山猫走在前面的山茶,内心充满忧虑,几次想要出声叫住她,最后终是没有说出口。

    “到了。”山茶唤我。

    是个寻常的农家,屋子有些破落,但好在收拾的齐整干净,倒也看起来舒心。

    “我阿爹昨日去打柴,不知怎的摔了一跤,脚便坏了,不能下地,他只肯自己死扛着,说什么也不去找郎中。”山茶一边说,一边将我往屋里引。

    “咳咳,山茶,你在同谁说话?”大约是听着动静,里屋传来个苍老虚弱的声音。

    “阿爹,我带人来给你看病来了。”

    “咳咳,不是说了,这点毛病,我自己能好嘛!走走走,不要他!”

    一进屋子,刚好瞧见山茶她爹神色不忿,充满戒备正挣扎着起身,我赶忙上前扶住他,他见了我,面上神色惊诧的很,没再动,我趁着这空档儿解释道:“在下并非什么大夫,只是前些日子受了姑娘些恩惠,想着总是要报答了心里才踏实,您要是不介意,就让我帮忙看看您这伤成吗?”老人家听我这么说,狐疑的看一眼山茶,没再说话。

    山茶他爹的伤比我想象的严重,加上没有及时医治,怕是以后连走路也会受到影响,万万不能做重活儿了。这些话我倒也没瞒着山茶,直接了当说给她听了。她低着头,脚尖蹭了蹭地面,半晌没说话,端着方才处理伤处时留下的纱布和热水走了。我瞥见地上几处洇开的渍迹,心下也不免生出些苦涩境味来。她再回来时,只说收拾了张床铺供我夜里留宿歇息,怕是简陋了些,叫我别嫌弃。末了大约是觉得有些不妥,又添了句因是怕她爹的病情反复,才恳请我留下来照看几日。

    我很是感激她的这番心意,便没有再推脱,也就留下了。到夜里躺在床铺上的时候,枕着手臂,很快便沉沉睡去。奔波了许久,好长时间没有这样踏踏实实的睡上一觉了,这一觉睡醒,已经日上三竿。山茶背着个竹篓,刚好要出门,说是去集上换些米面回来,还特意嘱了我几句灶上有吃食。她走了以后,我去看了看山茶阿爹的伤,比昨日要好些了,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甚是怪异,说不上来的感觉,总之叫人觉得浑身难受。我推说去采些草药回来,便也匆匆出门。

    “山茶说,咳咳,今儿个晚上该做些好饭好菜招待招待你。”

    我笑,回头冲他点点头,答:“我早些回来便是。”

    可待我回去,等我的并不是山茶,而是满院的捕快。我站在原地不动,他们的手按在刀把上,眼里透着凌厉的光,也不动。我瞥一眼那破漏的窗户,山茶她爹正弓着身子从捕快头儿那里接过几锭银子,笑得谄媚又卑微。我也想笑,那些告示上原是写着,若是直接将我押送官府的话,得到的奖赏是五百两雪花银,可远不止这两锭。我背过手,去捉自己那柄从不离身的窄剑,对方人虽多,但脱身,也并不是什么问题。对方见我有异动,立刻提高了警惕,一场缠斗一触即发。

    可是山茶,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山茶。

    抬眼瞧着远处灰寂的山道上,一抹亮色的小身影缓缓移动着,虽然并不能看清,但直觉告诉我,那就是山茶。心中一恸,垂了手,冲着那伙人走了过去。好笑的是,对峙时凌厉凶狠的捕快这会儿见我主动上前倒是面面相觑,现了疑色,直往后退。

    “我跟你们走,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给那老人家的五百两,分文不少。否则……”

    “否则什么?”

    “我这剑,可没我好说话,你说是……还是不是?”

    捕快堆里很快出来个人进屋把这番话禀了里面的那位,他隔着窗户,眯眼瞧我一眼,从袖筒里掏出张银票递给了山茶她爹,而后将先前的那几锭银子又讨了回去揣进怀里这才出得门来。我举着手腕,由他们枷上了,带走。我是老早便定了罪的,不用过堂,直接投进狱中,倒也省了许多麻烦。我没想到的是山茶居然寻来了。

    她的眼睛红肿的厉害,怕是哭了一路没休,这会儿虽然没掉眼泪,保不齐待会儿一张嘴,她就忍不住了,我便不说话了。她隔着栅栏,打开带来的食盒,端出来几碟小菜,又递给我一碗米饭,见我没有伸手去接,便一直举着,我实在没法儿了,伸了手,她又递给我一双筷子。

    “我劫过官银。”

    “你是好人。”

    虽然只有四个字,却着实叫我心里一热。

    “第一次见你,你把外衣脱给了破面里的那个瞎眼婆婆,在檐下冻得直发抖,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那张告示我也见了,但我相信你是好人,我没有……没有……”

    “我知道。”

    “对不起,你救了我阿爹,可是我们……”山茶低了头,眼泪终于又掉下来。

    “那时柳州洪水,灾情严重,圣上拨了大笔钱银赈灾,却叫奸臣贼子中饱私囊,太尉之子沈遇辛,血气方刚,看不过此等小人行径又无力上奏弹劾,只得剑走偏锋劫了官银,我只是碰巧遇上了,说来也可笑,那时我不知实情,帮了倒忙还弄得自己一身伤。待我伤好,遇辛伏法的消息就传来出来,他劫官银的事情败露,那批钱银到底还是落到了贼人手里,我便联络了遇辛的旧日部下,又劫了此官银送到了柳州分发给了灾民,而后辗转来了此地。”

    “你不该,不该被抓起来的……”山茶泣不成声:“我要想办法救你,一定有办法的。”这是她最后和我说的话,后来我就再没有了她的消息。

    我在狱中几次被提审,但不知怎的判决被一拖再拖,直到六月份,天气和暖以后,我便被释放了,来人只说,圣上彻查了当初柳州洪灾的钱银去向,遇辛劫官银的案子也重新审查了,沈太尉因亲子牵连被罢黜的官职也恢复了。我在狱中关了好些时日,甫一出来,倒不知要去向哪里了。山茶的老屋子我去看了一眼,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已是许久没人居住了,最后辗转去了沈太尉府上,原是只想拜见拜见遇辛父亲,谁料居然从他那里听到了山茶的消息。

    原来当初山茶拿着那五百两银子到处找人伸冤,意外寻到了沈太尉,沈太尉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原是不愿见她的,哪知她锲而不舍,在门外长跪不起,这才得见。遇辛当初策划那件事情的时候因为怕连累父亲而没有告知他,沈太尉是从山茶口中才得知事情始末,终于决定为儿子伸冤翻案,此后联系了不少朝中旧识,几番辛苦终于换来今日结果。

    “那山茶呢?”我问沈太尉。

    他说:“那姑娘她爹的腿疾似是恶化了,将伸冤之事托付给我以后便带着她爹寻医问药去了,至于去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落拓江湖 | 山茶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fgtnwt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