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魂儿

作者: 拾一 | 来源:发表于2021-04-04 15:03 被阅读0次

    (1)

    芸芸正和阿秀聊着儿时的事情。

    这是她俩一年里难得的约会。工作以后,两个曾经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在不同的城市生活,只有假期回到老家才能约上一面。许久未见的朋友,总是要聊一些过去的事,那些回忆沉淀,变成坚硬的纽带,捆绑着彼此,在时间的长河里才不至于被轻易冲散。

    随着芸芸的描述,阿秀的大脑里也浮现出一些往事。

    那是阿秀还在读初中的年纪,俏皮可爱,背着帆布的书包蹦蹦跳跳,书包里的零食袋互相碰撞,发出啪嗒声,似乎和她一样欢快。

    那是个周末的下午,阿秀挽着自己的同桌(兼发小和院儿友)芸芸爬上了县西山,这是她俩在周五的自习课上就商量好的,名曰春游兼探险。

    那天晴朗无云,午后的太阳不算炽烈,呆呆的照射着地面。

    阿秀和芸芸说笑打闹间,已经走到了半山腰。

    阿秀突然眯了眯眼,指着远处一个拐角口说:“看,芸芸,那里有几个人耶。”

    芸芸顺着阿秀手指的方向望去,却皱起了眉,那是疑惑的表情:“哪来的人,你出现幻觉了吧?”

    阿秀也皱起了眉,反驳道:“没有!我看的很清楚,他们从那个拐口上去了。”

    那拐口连着通往山顶的路。

    “其中有个人还回头看了我俩一眼呢。”阿秀接着说。

    芸芸回道:“那咱俩上山顶去,也走那个拐口,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二人挽着手通过拐口一路上山,不久便到了山顶。县西山的山顶,可以纵览整个县城,关于这一点,阿秀和芸芸是知道的,所以阿秀说是春游;县西山的山顶也是县上的墓园,这一点,阿秀和芸芸也是知道的,所以阿秀也说是探险。

    此时两人站在山顶,望着眼前整个县城的景色,对两个不谙世事的初中生来说是震撼的。

    身后那方圆几里的坟地,对两个年仅十三四岁的孩子来说,也是震撼的。

    山顶有风,风稍有些大。

    芸芸被风得有些发冷,脊背感到一丝凉气。她拽了拽阿秀的手腕:“咱们回去吧,你看这儿,怪瘆人的。”

    阿秀壮了壮胆:“怕啥,大白天的,这儿又没人。”然而她心里也有一丝胆怯,她没有对芸芸说。

    “这儿要有人才奇怪了,还有,你刚说看到几个人上来,你看,这么大一片坟地,一览无余,哪里有人?”芸芸说。她对阿秀看到人的说法尚存疑虑,这猜疑她并未打消,只是搁置了下来。

    情绪是可以搁置的。

    “兴许从哪个坡下去了呗,哎呀,放心啦!”阿秀安慰着芸芸和自己,其实她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可她却把这想法也压了下来。

    “这样吧,走了这么久,我都有点饿了,要下去咱也得把背包里的零食吃掉,我辛苦背上来,才不要傻乎乎的再背下去。”阿秀说。

    被阿秀一提醒,芸芸也有点饿了,便应了她的提议。

    阿秀和芸芸因为计划好的行动,激动得午饭都没怎么吃,各自在家收拾好东西,约在小区门口的超市买了不少零食。可阿秀打上山开始就暗自抱怨,怪自己抢着要背这一包的零食,也怪芸芸半点也没有替她分担一会儿的意思。当然,这些她都不会对芸芸说,她只能盼着在山顶将这些累赘从书包挪到肚子里,好减轻一些自己背上的负担。

    山顶的风越发猛烈起来,这多少破坏了两人的心情。

    阿秀拽着芸芸躲到了一处高高的坟包后,蹲坐下来。她打开书包,从里面取出一包薯片,丟给了芸芸。而自己拿出一包辣条,不等芸芸说什么,就已经撕开了包装袋,咬出一根嚼了起来。

    她不知道,此刻芸芸想吃的是那包辣条。

    她也不知道,此刻在坟包里面,那个蹲着的魂,也想吃那包辣条。

    (2)

    县西山以前并不是坟地,那里有一个村子,叫做西山村,搁现在,县西村属于特贫村。村里大部分人受不了苦日子相继外出务工,留下些老弱妇孺,几乎不剩几户人家了,留下的人自然也没有种地收粮的能力。这个村几乎要被遗忘了。

    村里有个傻子,整天疯疯癫癫乐乐呵呵的,这似乎是一个村的标配。傻子从小和哥哥相依为命,父母在两人还未成年时相继离世,后来哥哥不满当下的生活,也跟着村里年轻人跑了。临走时哥哥将傻子托付给邻居,说自己挣到钱一定回来接傻子,并报答邻居,可他这一走便再没了消息。而邻居也没有如他所托,任由傻子每日疯癫着,毕竟,他们自己也很久没有一口饱饭吃了。

    有一天,傻子从西山深处的林子里摘来许多果子,高高兴兴地拿回村里,村民们见了眼馋,这看着紫红亮丽的水果哪里来的,那些饿的快要失去理智的村民并没有这样询问。

    傻子给,他们便吃了。

    傻子拿来的水果有利有弊。

    利是这个村子终于引起了上级部门的注意,甚至在一段时间里,引起了社会的关注。

    弊是村里的人,一夜间都死了。

    警察在西山上发现了马桑果。有毒,大量食用,致死。

    这马桑果屠村事件虽引起县上的关注,可上级批评教育了一番,什么要加强人民安全饮食意识之类等等,也不了了之了。

    留下一个空村解决了县领导长期头疼的一件事,县上的墓园还没地儿建,这倒好,西山村的老弱们集体舍身取义,成全了更多无处安放的尸体。

    就这一点,县上的领导们倒也乐见其成。

    (3)

    阿秀在山腰看到的那群人,不,那群魂,正是毒发身亡的西山村民。

    而此刻躲在坟包里巴巴望着她,准确地说,是望着她手里那包辣条的魂,正是傻子——那个回头看了阿秀和芸芸一眼的魂。

    阿秀一口一口嚼着辣条,傻子一嘴一嘴咽着口水,芸芸一口一口咬着薯片,怎么都不是滋味儿。

    眼瞅着那最后一根辣条所剩无几,傻子心一横,决心抬手去摸摸它,当然,他明白这是徒劳,他摸不到辣条,阿秀也看不见这一切。

    也不知是风大,还是傻子的手真的触碰到了阿秀手里的辣条。那一瞬间,阿秀手里的辣条掉在了地上。

    阿秀心里一慌:自己抓得很紧呀。

    傻子心里一慌:不可能摸得到呀。

    只有芸芸心里暗自可惜:那半根儿留给我多好呀。

    本着“掉地上不超过五秒就不脏”的原则,阿秀在一愣过后又迅速捡起来吃掉了它。

    一旁的芸芸露出嫌恶的表情:“脏死了,这你还吃。”

    “没事儿,没超过五秒。”阿秀说。

    坟里的傻子有些低落,终究他还是吃不到的。

    西山村的村民已经死了。这一村的亡魂多少有点恨他,多少也有点谢他。

    他们知道在那个年代,村里有力气的年轻人跑了,无人管无人靠,生活是没有希望的,最终不过也是饿死病死。可要把这结局提前,谁也没有勇气,只能听天由命,慢慢等死。这傻子倒好,一袋水果,就把他们都了断了。本以为一死了之也是好事,可化成亡魂,内心的遗憾和委屈丝毫不减,倒是变本加厉起来。

    他们遗憾,死得不明不白。

    他们遗憾,赶不上如今的盛世。

    他们遗憾,远在外地的亲人没能再见一面。

    他们也遗憾,天下那么多好吃的,没有机会尝一尝。

    当然,这最后一个遗憾,是属于傻子的。

    死,从来不会解决任何事情。

    傻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关于吃,他每天跟着四周坟包里的邻居下山飘荡,看着街头巷尾各式各样的小吃流口水,却怎么也不能尝上一口。

    就连眼前小姑娘手里这一根辣条,他都想抢过来美美地咬上一口,这小姑娘嘴边的辣油,他也想狠狠地舔上一口。

    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临近下午五点,阿秀看了眼书包里所剩无几的零食,心里轻松了不少,她抬头看了眼芸芸,打了个饱嗝儿:“算了,吃不完啦,这些就背回家吧。”剩下的已经让她轻松了不少。

    芸芸揉了揉肚子,点头表示同意。

    坟里的傻子也机械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阿秀又挽起芸芸的胳膊,起身下山去了。此时,太阳开始落向对岸的山顶,天边露出了粉色的霞光。

    (4)

    阿秀和芸芸是在小区门口分开的。两人迎面碰上买菜回来的阿秀爷爷,爷爷笑呵呵地摸了摸孙女的脑袋,他看到阿秀身后不远的地方隐约有个身影,戒备的心使他牵起阿秀的手,朝家的方向快步走去了。

    走出电梯,爷爷已是一身冷汗。他本以为那身影是个人影,也没有过多在意。可两人走进电梯,按下楼层键,关上电梯门,等待电梯上升到达楼层走出电梯时,那身影又悄然出现在了走廊的窗台边。

    爷爷明白,这身影是个邪祟。

    爷爷问起阿秀下午去了哪儿。

    阿秀兴奋地说:“我和芸芸爬西山去了!”

    爷爷心里一沉,回头又看了一眼。

    爷爷的回头引起了阿秀的注意,她下意识也跟着回头,却被爷爷的手挡住了眼睛:“闺女儿乖,别回头看,咱们进家去。”

    爷爷的手虽然厚实粗大,可挡在阿秀的眼睛上却不是漆黑一片,从手指的缝隙间,阿秀还是隐约看到了什么,那像极了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似乎在西山的山腰上回头看了她一眼。

    傻子跟着阿秀回家了。

    准确地说,是跟着阿秀书包里残留的零食回家了。

    (5)

    爷爷是一位守庙人。他每天负责给村头的土地庙添油烧香,延续庙里的香火,然后敲响庙檐上挂着的一口铜钟,晨暮各一次。早晨是提醒村民们一天的开始,晚上是提醒村民们一天的结束,勤勤恳恳,日复一日。哪怕年三十也要摸黑去一趟,这样的日子有好几十年了。

    这件事村民们都记在心里。

    这件事村头的土地爷也记在心里。

    可爷爷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村里人。爷爷年轻时在餐馆打工,认识了同在餐馆服务的奶奶,几年后便拿着手里攒的积蓄,随奶奶去了她的家乡。村民对这个外乡来的女婿很是热情,让爷爷多少热泪盈眶,这是在他的家乡不曾有过的情感。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家乡并没有什么好感,那里饥寒交迫,村民冷落自私,他没有一天不想着离开那里,只是可怜那患有脑瘫的弟弟……

    爷爷自担起守庙的责任,每天起早贪黑,任劳任怨,这是他对村民和家人的感激,也是对弟弟的赎罪。他每天都在庙里跪拜,祈求弟弟能够平安,也祈求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他一面。

    他的跪拜和祈求,土地爷都听在心里,土地爷只是叹息:怕是有生之年,不能在这阳世上相见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爷爷做起了奇怪的梦,梦里有一位老者对他说话,说一些他听不懂的咒语,教一些他未曾见过的方法,可这些事在他第二天醒来后,便忘得一干二净。

    爷爷不会知道,那是他侍奉多年的土地爷,作为感恩赋予他的一点点神性。这不多不少的一点神性,便让爷爷有了通灵的能力,他时常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那些被称为邪祟的东西。他开始明白每天梦里发生的事,他尝试着在梦里与那位老者对话,可老者只是教他术法,只说该说的话,然后幻化消失。爷爷明白这该是天机不可泄露的意思,他保守着这个秘密,就如同他保守了他出生的秘密,这两件事他从未跟任何人提起,哪怕是与他共患难的妻子。

    时间一久,爷爷发现邪祟并不伤人,他便也全当看不见。偶尔村里谁家出些奇怪的事,比如王婶儿夜里时常会听见房梁上的脚步声,李家孩子总看到一盏红灯笼在家门口的房檐上,这些怪事被爷爷一一解决,他在村里的威信也变得越来越高了。

    由于最近身体不适,爷爷才被阿秀爸爸接来城里,临走时他还千叮咛万嘱咐村里的好友老李头,不要误了每天给庙里添香油的事。

    (6)

    是夜,阿秀有些胀气,便早早回屋睡觉去了。不一会儿,爷爷走近阿秀房门口,拿出自己画好的符贴在了门把手上。

    傻子自然伤不了阿秀,也没有害人的心,他只是馋那书包里的零食。可此刻站在门外走廊的他,有些胆怯了。

    自打跟着阿秀走进小区,他便注意到远处老者身上散发着弱弱的仙气,这是漂浮在世上的游魂最怕的东西,他虽然傻,却也听多了邻居们的告诫,知道世上有魂,就也有仙。

    魂若不伤人,仙便不捉鬼。

    他还是壮着胆子悄悄踱了进去。

    他闻着味道,嗅到了阿秀的房门前,然后身体前倾,打算穿门进去。

    嘭,头撞到了门上。

    这一撞让他吃了一惊,这是自他死后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实物。

    不敢相信的他再一次尝试,嘭,嘭嘭。

    他差点要笑出来了,若不是他低着头的眼睛瞟到了门把手上的画符。那即将开颜的笑脸瞬间扭曲,他惊慌着跑了出去。

    (7)

    阿秀是从疼痛中醒来的。起先是肚子像被人拧一样的痛,一阵一阵,然后冒起冷汗,打湿了她的背,她想睡着就好了,只要一觉睡到天亮,就都好了。于是她迷迷糊糊打算睡过去,半睡半醒间似乎又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嘭,嘭嘭 嘭。

    她终于睡着了。

    还是妈妈第一个发现阿秀发起了高烧。

    早晨,妈妈习惯性推开阿秀的门叫她起床,关于这一点,阿秀经常对妈妈抱怨说她已经长大了,希望妈妈可以敲门,给她留点个人空间,妈妈也总是微笑着答应,称阿秀已经是大人了,可每次还是照惯例就推开她的门。这似乎是天下父母无言的默契。

    唯独这一次,阿秀没有抱怨,她需要妈妈来到她的身边,她感觉连话都要说不出来了。

    “妈妈。”阿秀虚弱地叫了她一声。

    妈妈意识到阿秀的声音不对劲,忙坐到床边,看见女儿额头的汗,伸手摸了摸她的脑门。

    “哎呦!”妈妈叫了一声,随后唤起了孩子他爸。

    阿秀在昏迷中感受到爸爸宽厚的背和一旁妈妈催促的声音。他们已经在去医院的路上了。

    (8)

    家中,爷爷在客厅来回踱步,他看着贴在孙女儿门把手上的符,有一点淡淡的黑色,那是画符碰到邪祟时的反应。

    爷爷有些不知所措,慌乱里,一个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他快步走进厨房拿了些木筷子和一把菜刀,娴熟地念起了咒语。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怀疑这些咒语的来历,他明明没有学过的印象。随后,他唤起了一些熟悉的名字,那些人早已不在这世上了。

    赵三全儿,爷爷喊了一声,试图将右手手中的筷子立在桌上,左手的菜刀蠢蠢欲动着,可筷子伴随着他右手的脱离瞬即倒在了桌上。

    刘老七,爷爷又喊一声,重复着刚才的动作,筷子应声倒下。

    如此这般,爷爷几乎将身边朋友、亲戚中故去的人喊了个遍,那筷子就是不立。

    突然,爷爷想起阿秀说的西山,他有些疑惑,甚至不敢去相信,若是西山上来的,他能想到的便只有一个人了,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念出过那个名字。

    沉默,颤抖。爷爷喊了一声,筷子闻声而立。

    那是傻子的名字。

    爷爷眼中噙满了泪水,手起刀落,斩断了筷子。

    这或许是土地爷想到的唯一办法……

    (9)

    阿秀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挂着点滴,熟睡了。

    爸妈守在一旁,妈妈不时地轻抚阿秀的额头,擦去偶尔渗出的点点汗水。

    深夜,爸爸背着熟睡的阿秀回到家中。

    爷爷坐在客厅沙发上笑呵呵地说:“我闺女儿的病应该好了,不用再去医院了。”

    爸爸回:“是好了,挂了一天点滴,大夫说是致病性大肠杆菌食物中毒,也不知道这丫头吃了啥不干净的东西。”

    爷爷哦了一声,心想:你懂个屁,要不是我,她兴许还得躺几天呢。当然,他照例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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