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地主的后代

我是地主的后代

解放前，我家有几百亩良田，庄院大到可以住几十户人家，可谓富甲一方！当然我没有出生在这样的大宅院里，解放后被拆了，我没赶上。倒是我父亲是这个大宅院里名副其实的大少爷，又是嫡出，很是受宠。出门都是八台大轿抬着的。

爷爷去世的早，家里有三房太太，我奶奶是正室嫡妻，自然而然成了大地主婆一个，奶奶皮肤偏黑，小小的个头，脾气性格极好的一个人。

这家里管家丫头婆子一大堆，对奶奶都是服服帖帖的。可以说奶奶这个能人把诺大的家管理的井井有条！无人不服，无人不称叹！

在旧社会，一个女人当家理事何其不易，归根结底，主要还是她为人处世的态度与方式比较得人心！

早先爷爷去世后，她没有因为爷爷的离去而挤兑另外两房小妾，而是让下人更用心的伺候着，物质方面的给予甚至比爷爷活着时还多。可惜她们都是薄命的，二房因为思念爷爷成疾，不久便逝去；三房受不得独守空房的空虚与寂寞，一根绳子悬梁自尽。她们都未能留下子嗣。奶奶将她们厚葬后，一门心思扑在诺大的庄院上。

有一年从南方来了一对逃荒的母女饿晕在大庄院门口。被下人发现后告知了奶奶，奶奶命人送与衣食，并提供住宿，后母女醒来千恩万谢不肯离去，求奶奶收留。奶奶便应了她的请求，收作贴身仆人，待她女儿更是像自己女儿样，长到十七八岁还给她许了一个老实本分，家境还算殷实的人家过日子去了，嫁妆礼仪全程按着自己亲生女儿的待遇来操办。让当时的街坊邻居无不夸赞奶奶的仁义厚道。后来直到我记事起，那个被风光大嫁出去的姑娘的后人，逢年过节还来看望我家奶奶，有时还接我和奶奶去她家小住。视我们比真正的娘家人还亲。这是后话。

在那个万恶的旧社会，人人痛骂地主阶级剥削压迫苦难的农民，也许唯有奶奶是没有被人骂过，后来又经历了几件事，被人尊称为大善人！

抗日战争时，我们那里也受到很大影响，其中有一只红军小分队路过我们镇时，有一个年纪较小的红军没能跟上前行的队伍，落在我们镇，东闯西撞竟被土匪逮了去，猖狂的土匪绑了小八路还要枪毙。奶奶一听说小八路才十五六岁就要被杀害，，顿生怜悯之心。就急急备下二百大洋带俩家丁和土匪头子谈判去了。因为奶奶的名望和大善人的头衔，让土匪也对她敬让三分，后来顺利的救下小八路，并派家丁一路护送直到寻找到他的队伍。在那个土匪强盗猖狂岁月，一个女人家从土匪刀下救下一个鲜活的生命，是多大的勇气支撑着她啊。

因为我们家地多，有的乡民就租种我们家的地。赶上不好的光景，奶奶从来不收地租，甚至将自家仓库的粮食拿出来救济他们。让多少垂死挣扎在饥饿边缘的人得以存活！

这都不算什么，后来奶奶还收留了六个孤儿，四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都养大许配了好人家，四个男孩便和我父亲一起去读书了。因为那时候的女孩都不愿读书，觉得抛头露面不好。想想还是封建思想束缚了她们。他们都称呼我奶奶为母亲。因为多了几口人，奶奶更操心了。她嘱咐几个男孩，只要肯读书，读成了，出国都支持。我父亲最小，却最贪玩，学习自然不怎么滴，倒是收养的孩子里最大的一个，家里人都称呼他老大，学习却是相当用功，奶奶对他很满意，后来去外地上大学，刚上一年却病倒了，回来请了不少名医给治，还是没能保住性命，走时才21岁。后来听父亲说，奶奶把自己关屋里整整两天没出来……

剩下的几个孩子资质一般，没上几年便辍学了。奶奶送他们去学了养家糊口的本领，诸如木匠，裁缝啥的，并给他们都成了家，娶妻生子。我父亲因为年级小，成了唯一一个留在奶奶身边的男孩。奶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那样封建的社会，她的善良与智慧，以及无私奉献的精神让她身上闪烁着的异样的光芒。

后来，解放了，全国人民都在喊口号，打倒资本主义，打倒地主阶级……我们家也成了被打倒的对象。因为奶奶口碑不错，替我们家求情希望从轻处罚的乡民竟然将我们家大门堵的水泄不通，以至于县里派来的民兵没法将奶奶拉出去戴高帽游街示众。尽管这样，我家良田全被没收，家宅被摧毁，家具粮食全上交。家仆全被遣散，就剩奶奶和父亲，还有一个小姑姑。昔日满满当当的一家子人，如今就剩三个人了，还被赶到村里一间破旧的茅草屋里住。除了一堆稻草，就是四面墙了，第一个夜晚，娘仨个抱在一起在稻草堆里一夜无眠，即使在这种条件下，奶奶也没气馁，她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为了孩子，她也要撑起这个家。晚年时候，她和我说过，最苦的是一件破棉袄让全家人撑过了一个冬天。

后来是小姑姑在家做饭，父亲和奶奶出去挣工分。晚上回来奶奶就在灯下纺棉，白天拿去卖了换些油烟钱。这样日子慢慢好些了，因为父亲渐渐长大了，成了一个壮劳力。他甚至一个人可以挣三个人的工分。胃口也很大，一个人能吃几大海碗稀饭。这是一个十几岁之前一直过着大少爷生活的父亲怎么也不会想到的。

由于父亲能干，人又踏实，村里就有人家不嫌弃咱家成分不好，把自己家闺女介绍给了父亲。一个皮肤白白尽尽，大圆脸的女孩，后来成为了我母亲。我就遗传了母亲的大圆脸，白皮肤，搁那时候就叫做银盆大脸。有福气的象征。但我母亲却32岁就去世了。母亲和父亲结婚后，生育了我和姐姐们一共五个孩子。我还有一个弟弟才几岁就夭折了。那时，奶奶已经不能再去挣工分了，一堆孩子要她带，小姑姑出嫁了。何况她年纪渐渐大了。一家六七口人要吃饭，可想父母的压力有多大。寒冬腊月里，父亲在河里挖淤泥挣工分，光着脚踩进刺骨的淤泥里，被硬邦邦的冰块割破脚，割破腿，血浸在泥土里，也舍不得回家休息，只为多挣点工分，来养活一家老小。晚上回家奶奶含着泪给父亲背上拔满了火罐，这样可以去去体内的湿寒，取出煤油灯的灯芯搽在受伤的腿上脚上，因为浸了煤油的灯芯可以杀菌。而父亲却早早打起了呼噜。

夏天，中午最热的三伏天，母亲为了多拿一些工分，给生产队浇棉花。因为高温，别人都在午休，而这个时间段的工分比其他时间段又高出一倍，母亲就为了这多一倍的工分顶着烈日一桶一桶将水从河里挑来，浇着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棉花。累了，热得头哄眼花汗水啧疼了眼睛时，就跳进了起腰深的河水里，蹲下去再起来用水来降温。稍凉快些又去浇棉花，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就这样，又那样的两个夏天过去了，母亲在一年冬天下不了床了，大夫说她得了很严重的风湿病。治不好的。那年我4岁，隐隐约约记得母亲整天躺在床上疼骂自己那双腿，半夜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那是怎样的一种病疼折磨哦！尤其是看着年幼的我们，更拼命的父亲，为她看病变得一贫如洗的家，她心理的苦痛该有多深多深……

她的脾气越来越坏，我们都不招惹她，父亲任她骂，任她喊，通通让着她，等她累了，就抱着她不说话……又一个冬天来临时，母亲结束了她短暂痛苦的一生。那年刚好32岁。多好的年纪。

从那以后，我仿佛长大了许多，不在因为自己是家里最小的，而娇宠。开始学着帮父亲分担家里的负担，因为我是个男子汉。而父亲也终身未娶。他说怕后妈虐待他这堆儿女。

我九岁那年，全家一致决定送我去读书，几个姐姐陆续加入生产队或多或少赚些工分。因为家里就我一个男娃，她们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希望我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我没拒绝，开始了上学的日子！在学校里我很勤奋，几乎每个阶段考试，我都是班级最高分。我没有辜负家人们对我的期望！我每天天不亮就去河里钓鱼，用奶奶拉鞋底的棉线，一端系上用火烧红并弯成钩的绣花针，穿上草皮子下抓来细细的红蚯蚓，丢进水草偏多的河边，另一端就绑个小木棍插在岸边湿润的泥土里。我一次性沿着河边下了十来个鱼钩。差不多天大亮了，我跑回去吃点早饭，路边湿漉漉的草叶打在我光着的脚丫和满是补丁的裤腿，到家后，我拧了拧裤腿上的露水，就去厨房盛野菜糊糊，野菜是大姐早起挖的，糊糊是二姐和三姐在河里摘的菱角拿回来晒干后，用擀面杖压出里面雪白的粉状的菱角米，然后和水构成芡淋在野菜上，就成了野菜糊糊。我能吃两大碗。放下碗，我就提着桶去收鱼了，我的运气基本上不会太差，几乎每个钩上都有，我兴奋的从每个鱼钩上取下活蹦乱跳的鱼儿，然后提着桶去找父亲，完了背着书包上学去了。我钓的鱼是舍不得吃的，让父亲拿到街上去买，然后我的学费啊，本子笔呀都有了。甚至还可以给姐姐们买根红头绳啥的。

暑假来临时，我就去给生产队放牛，人们都叫我放牛娃，村东头和西头的荒草地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那里水草丰美，我把牛牵去后，把牛绳往牛角上绕两圈就任由它自由自在的去吃草，或去长满水草的小水潭洗洗澡，撒撒野，而我撑起一把小油纸伞就坐在草地上静静的看书。虽然我的小油纸伞有几个破洞，却可以帮我抵挡火辣辣的太阳。但强烈的紫外线透过油纸伞还是把我晒的黑乎乎的，好像一个夏天过后，我就剩牙齿是白色的了。即使这样，我依然是开心的，因为我也可以挣不少工分，为家里减轻一些负担。

后来我考上中学了，全家人都高兴的像过年似的，大姐还用野菜鸡蛋做馅，给我包了一碗饺子作为奖励，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香最香的饺子。我们镇没有设立初中，而邻镇的初中又是远近闻名的，能被录取是极大的荣幸，我们镇就录取了三个，而我就是其中之一。入学后，我一如既往的努力，二姐每个周末都给我送来小米和咸菜，有时是红薯饼子。即使条件再艰苦，我也不能放弃对知识的渴求。很快，我的成绩在全年级，甚至全校都是数一数二的了。老师对我赞赏有加，我也是对自己上高中考大学充满了信心。

然而，想通过知识改变命运改变家庭现状的想法却被现实狠狠打击了一下。一次，班级选举班长，老师向同学们推荐我来带领大家一起进步，希望我来当这个班长。让大家举手表决时，却有个同学站出来当着老师大家的面指着我说，“他根本不配当班长，因为他是地主娃，，地主羔子。他奶奶是大地主，他家成分不好。这样的人不配来读书，更不配当班长。”一席话，如五雷轰顶，我呆在那里，气愤的说不出话来，内心却涌起无限悲痛。怎么可以这样不公平的侮辱我？我是地主的后代不错，可我奶奶是被人尊称为大善人的地主婆婆，不是狠心恶劣欺压乡民的恶霸；而且已经解放了，我们家也不在是地主了……可老师听完那个同学的话后，便不在作声。最终我落选了。而后地主娃便成了我的外号，有的同学开始当面这样叫我，地主娃，地主羔子，我难堪到极点，失望到极点，终于有一次我忍无可忍，含着泪收拾好自己的书本永远的离开了自己心爱的教室……

我又成为了一个放牛娃，靠放牛挣取微薄的工分，为家里近些绵薄之力。因为我辍学回来，大姐二姐哭了好多次，我劝她们，这都是命！老师期间也找过我谈话，让我不要轻易放弃。可我想起地主羔子这几个刺耳的字，固执的回绝了老师。再也没踏进学门半步。我那步疾蹒跚的奶奶抱着我老泪纵横，仿佛都是她的错，她心理的愧疚都化成一次次的爱抚。她安慰我说，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心里要有希望，老天不会亏待善良人家的孩子……我忍着泪重重的点了点头。

后来邓小平上任了，他提倡分田到户。我家人口多，分到了几亩良田。我们姐弟几个满怀希望，在父亲的带领下尽心的伺候着几亩地，灌溉除草样样不落下，比别人起的早，睡的晚。功夫不负有心人，到了秋天，我家竟然收获了满满一大屯的稻谷。父亲抚摸着那一屯稻谷，哭的像个孩子，全家终于可以吃上一顿饱饭了，而且还是香喷喷的大米饭。想着几个孩子为挣着添吃过野菜糊糊的空碗较劲，想着到临死也没吃到一顿像样的大米饭的母亲，望着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他心里所有的难过都化作了喜悦的泪水。那是怎样的一种滋味！不过好了，只要我们解决了温饱，仿佛就看到更美好的生活再向我们招手，我们变得更加有信心！

1994年，在一个阴雨绵绵的秋天，我93岁高龄的奶奶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她走的很安详，没有一丝病疼，像一盏蜡烛，直至灯枯油竭！她经历了曾今的辉煌，也熬过苦难的岁月，最后也迎来了细米白面的好日子，她照顾大了几个孙女和孙子，还带过蹒跚学步的我的孩子们……她像一颗大树，直到自己的种子落地生根发芽，看着她们渐渐长大，她才心安的离去，直到融入大地的怀抱！

我后来去拜师学艺了，那时候满大街都是自行车，不错，我学的是自行车维修。由于我认真仔细，肯动脑子，我便很快出师！后来我自学家电维修，生意一度好的很，还带了徒弟，白天忙完店里的活，夜里我就在灯下苦学，先后完成了初中，高中的学业。如今我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妻子勤劳朴实，儿子女儿学习认真，对于这样的生活，我是感激满足的。我从没向他们提及过我童年的不幸和种种，我只希望我们的孩子在新中国的阳光下健康快乐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