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回到二十年前:
临近过年了,村里人谈论最多的是两件事:一是千禧年,还有一个是小轮码头停运了。
桃子不知道什么叫千禧年,懂或不懂,都和她没有关系,没关系的事情去争论个不休不仅浪费口舌也浪费时间,有这个功夫都能锄两双地的草了。她关心小轮码头停运的事,这个镇里几万人外出回家,都要依赖的跳板怎么说抽回就抽回了呢?她甚至有点焦虑:孩子爸爸怎么回家过年?几百公里路的,不能一步一步走回来吧?
这么想的时候,桃子便下意识的扭过头,那条通向江堤,连结码头的小路,就是从村头的大乌桕树下溜出村的,从两边都是水塘中间漂过,像条小白蛇窜入荒草丛里。再望稍远,头,已搭在江堤脚下了。
这是快过年的时间了,外出打工的人像逆水的鱼儿,一条条地穿过湍急的溪回到平缓的家里。平静的村庄渐渐变得热闹起来了。
热闹是别人家的事情,似乎也与桃子无关。她从热闹的地方抽身,去看看桃园。本来她是没空在村里瞎转转的,桃明大叔的工地今天木匠在制模,瓦工不好干活,师傅休息了,做小工的桃子想不休息都不行。她其实是想干活的,没休息的资本,多做几个工,就多挣点小钱,过年的时候就可以出手大方点,过日子没钱腰是直不起来的。
桃子姓周,桃字辈,出生的时候父母见她面如成熟的秋桃便给她取了这个名字。但她这只桃子像是一直生活在初夏的烈日里,只是青涩永远不会成熟,不会香甜一样。她的童年欢乐的时光没有几年,到了上学的年纪因为远在江南做泥工的父亲说,帐没结到,明年再读给耽误了,那年夏天一个雷电交加的晚上,一声天崩地裂般的炸雷过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第二天早晨桃子做好了早餐喊母亲吃饭,推开房门见母亲躺在地上,雪白的胸口像泼了一锹煤……
桃子家只有一亩多油菜地,靠村庄西边的鸡口地两年前被她栽上了桃树。这些年轻的树苗在镇农技站张老师的指导下,修剪得像一盆盆景观树,个头不高,分开三,四只衩,去年春天就迫不及待地开花了,尽管后来随着一场雨凋谢了,没结几个小果实,但她仍看到了希望,仿佛看到了《西游记》中天宫里的鲜桃。张老师说,今年应该挂果的。还鼓励她再栽几亩地,扩大一下规模。
这片祖祖辈辈都种油菜,棉花的土地第一次被这个女人栽上了树苗。要是在生产队的时候是没人敢想的,土地里只能出庄稼,难道还能出黄金?就是出黄金这么点地也只够打个戒指什么的。
别人没做过的梦,桃子想做,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她的眼光从桃园扫过,眼光是柔柔的,不像这冬日的风“呼呼”地摇晃着树杆,树枝,她的眼光想让摆动的树枝缓缓但没用,她的目光停在那些被风吹得要趴在地上的蚕豆苗上,心里在盘算着隔壁是谁家的自留地。
桃子家平静得一如平常,上小学的儿子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读初二的大儿子正趴在桌上写字,这孩子很聪明也很懂事,从来没有让桃子操什么心,“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就像是说他一样。只是这次是在一张纸上写字,平常在本子上写的啊,桃子不识字,但纸和本子还是分得清的,她隐约想起每年到年底他都要在这样的纸上写些什么的?
“不会是早恋了吧?”桃子这样想,便有些紧张,心便往下坠。
桃子在桌边坐下,就在儿子对面,儿子知道娘不识字,并没有掩盖什么,反而大大方方地抬起头,迎着娘的眼光。
“翻过年你就十三了,你也是个懂事的儿子,没让娘操心。”桃子说:“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你爸出门七年了,最后一次出门我都不记得是什么日子了?”
“我知道”儿子说:“我记得是我五岁的时候,是正月十几,我跟在娘后面送他上轮船的,轮船走了,娘眼里有泪。”
“我真的不记得了,我想不通他为什么就这么狠心,肯定是被那个狐狸精给他迷住了,不然他不会扔下我们娘儿三个在家不管不问的。”桃子叹口气:“你外公和你大舅相继去世的时候,我真的也想和他们一起走了”
儿子眼红了,嘴角抽搐着。
“可我走了,你们怎么办?”桃子也低下了头:“我能熬到现在,是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你俩身上。”
儿子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家里虽然苦点,但也只是欠两千块买树苗的钱,你们不要担心,发狠念你们的书,我做做小工供你们读书的学费,开销还是够的,我现在一点也不指望你爸了,也指望不上。”桃子说。
儿子的牙齿咬着嘴唇:“也许他有什么苦处?”
“再有什么苦衷也要有个信,这没钱没信的,心里还有我们娘儿三个?”
“等等看吧?”
“我只希望你好好读书,有个好出路。”
见儿子仍旧只是点点头,桃子一肚子的话竟然说不出来了,她想,儿子也许会理解自己的意思吧,有些话不挑明也许是好事,她相信自己的儿子就像相信自己一样。
年底了,小路上仍旧没见到丈夫的影子,但桃子碰到了和丈夫一道外出的根水叔,他正弓着腰推着自行车上江提的坡,桃子就在江堤上等他。
“根水叔”桃子看到他在喘气:“问你个事情?”
根水气还没圆,说话就有点口吃般:“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
桃子苦笑:“没问他,是死是活也管不了了,我是想和你家村西的地调一下。”
根水的气一下就顺了:“那块鸡口地?你要种就种呗,我早上还叫老头子不要去种了,又没收成,累死累活给鸡鸭累了。”
桃子说:“大爷辛苦了一辈子了,是该享享福了,你们又会赚钱。你都这么说了,那我放心订苗栽树了,别人租地多少钱一亩我也出多少?”
根水边说“好”,一只脚已踏上了车踏板,另一只大长腿在空中画了个优美的圆,“好”字的尾音被拖得好远。桃子本来还想多说两句,他的影子也不见了。
年在或密或稀的鞭炮声中过去了,桃子没感觉到新年的味道,就如同村中间的大河一样平静,没有波澜。
三月头张老师托人捎来口信说月中树苗就到了,桃子趁着做小工的空隙将树坑挖好,每个坑里还埋下两大瓢牲畜粪并掩盖上土。她没有休息的时间,家里的开销,两个儿子读书的费用像鞭子无形地抽在她身上,她像条架着辕的牛。
树苗来的时候桃子依旧没在家,当她收工回来的时候,远远望见张老师在桃园的空地上忙碌着,两亩多地,一百多株幼苗已经立在地上了,她回家取了水桶。
忙好天已放黑影了,桃子留张老师吃晚饭,张老师推辞了,他说和单位的同事打过招呼,让他们留饭了。又说匆匆忙忙栽下的,让桃子早晚抽点时间踩踏实点,风大雨大的,树摇晃的厉害会影响根须的生长。还说等两天再来看看,边说边蹬上了自行车消失在通往村庄外的小路上。
过了几天果然下雨了,不大,桃子穿件雨衣拿着锄头得园子里的一条条沟掏得深深的,直直的,这样即使雨大了,园子里也不会积水树苗就不会烂根,做好了这些,桃子柱着锄头,喘着粗气,发现张老师打着把雨伞走过来了。
“不错”他先说:“我来也就是这个目的,想不到你做好了。”
桃子笑笑:“让张老师操心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今天下雨不忙了,到屋里坐会吧。”
张老师说,坐会可以,不要准备吃的,有些事顺便和你说一下。
桃子的家就在村子的最西边,黑六间的瓦房,靠东边的房子后面还拖了一间,屋面上竖着一杆烟囱,是厨房,房子不高,像个老实人静静的趴在树荫下纳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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