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远山
我和堂妹家大约有三十多年没见面了。至今偶尔想起来仍非常惭愧,也非常内疚,甚至内心深处盘旋起丝丝缕缕的惶恐和不安;毕竟她父亲和我父亲是手足兄弟,血脉相连,一同经历了那个蒙昧、黑暗、饥馑、残暴和动荡的年代,身受无数我们现代人难以想象的人生磨难,肝胆相照,相濡以沫,不离不弃;我曾听母亲和外祖母以及别的一些人林林总总谈起过我祖上和家族的许多故事,在我幼小的脑海里,是那么的幽邃繁复!让我入迷,让我疑惑,又那么的支离破碎、斑驳陆离,犹如残梦的碎片,宝石碴似的扎着我在梦里胡乱奔跑的跣足;可是,唉唉!那些人和事距我已经非常遥远了;而较为晚近的又似乎那么的不清晰,不真实,不确凿,在我寤寐寻思的想象里,宛如故土的荒山野岭的景象蒙上了一层层灰色暗淡尘烟迷离的梦翳。
由于战乱以及极度贫困,我父亲大约还在童年时就在我已沦为寡妇的祖母拉扯下,携我那尚在幼年的叔父和姑妈抛家别业,逃难流落到一个十分偏僻的乡下,历尽人间屈辱和苦难,好不容易才挣扎着安顿下来。据母亲讲,那时家境的贫困窘迫是我们这一代人根本无法想象的;虽然我曾祖时代也确乎是殷实安康的官宦之家。
我约略记事时,我家已与叔父家又千里迢迢逃荒至另一处乡下,且已分爨了;那时,我的祖父、祖母也已相继谢世了,姑妈也已出嫁了;是我父母继续拉扯大我那个据说小时候其貌不扬的叔父,并给他安了家;后来,他也就另立门户了。其实我们两家仍是一个村子,相距不远,中间仅隔有一座土山、一片老树林子和几户别姓人家,有一条绳子一样的土路牵连着。
我虽朦胧但时常却又极清晰地记得,我叔婶生了第一个女儿时的情景。那种虽接近赤贫的境地却仍欢天喜地的氛围宛如一团光彩缤纷的火焰,至今仍时而在我幽暗的梦中冉冉闪烁蹿起,令我追思不已。
瑢姐儿(我自然应该叫她大妹),那可是我叔婶的掌上明珠,整天穿得花花绿绿,在我叔婶臂弯里传过来递过去,爱不释手。当时,因我母亲经常过去探望照料,所以我也经常在他家玩耍;好象那就是我的家一样。
可谁曾想,好景不长,我隐隐约约记得,有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叔婶哭得跟泪人似的:他们的宝贝瑢姐儿死了,夭折了!这件不幸的事情,犹如霹雳,把一家人都惊傻了。——那以后我也随母亲去他家的次数逐渐稀少了。后来不知怎的,他家搬到另一处村子里去了。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他家离我们家已经很远很远了;而实际上不过一里路的光景而已。因为,两家一年之中毕竟总有几次走动的。
似乎很快,我叔婶又生了一个丫头,名叫‘掼儿’。时年飞逝,掼儿在尘烟迷蒙风雨灰暗的年月里歪歪扭扭长大了。我朦朦胧胧晓得,她跟她姐姐不同,她完全失了宠。据村子里一个老头儿讲,她简直就是一只小瘦猫儿,脏兮兮不被她父母和所有人待见。
不管春暖花开烈日炎炎衰草连天冰雪载地,还是山坡林间房前屋后田间地头野塘月下,我们同村的小伙伴儿玩得欢,掼儿总是远远的跟着瞅着我们疯。有一个大我们许多岁的孩子王叫黑二蛋,总是破衣烂衫,长着疤瘌头,又黑又瘦又丑,鼻涕老长,总是辱骂她,丢土坷垃打她,轰她走;她并未逃远,仍执拗地远远瞧我们玩。当然,我也完全不把她当作妹妹看,甚至有时也起哄讥诮她,骂她“丑小猫,快去找小老鼠玩吧!”她乌亮的黑眼睛里噙满泪水,也不顶嘴。但不知怎的,有一次那个黑二蛋把她扭到烂水沟里打,抓住她的头发往臭水里摁,几乎要焖死了她,竟惹恼了我,我随手抽了一根木棍狠击二蛋的脑壳。二蛋满头是血,哭嚎着跑回家找大人了。自然我被父母拎了回去狠狠教训了一顿,打得我皮开肉绽几天都下不了床;二蛋爹妈方才气咻咻地罢了休。
再后来,掼儿又接二连三有了四个小弟弟,她自然更没人待见了。一年到头总是光着两只黑乎乎的小脚丫,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冬天,那双小手冻得又红又肿,皲裂得直冒血珠儿,看着就叫人头皮发麻。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她也不再跟我们玩了,一个劲帮家里拾粪打柴耧草养鸭喂猪,累得像一只干瘪的大龙虾。
记不清是什么不见了她。我们都像没事似的过我们各自的日子。后来才约略知道她嫁到很远很远的山里去了。
* * *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竟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那以后,我家移居到县城里去了。天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许那什么什么啦,又是什么什么啦……反正是我当时怎么也搞不懂的缘故),渐渐地,我们两家就失去交往联系了。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省城工作,很少回家的。就是回去了也很少想起什么的。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往前溜。
有一天,不大记得是什么时间了(彷彿是乍暖还寒的一个什么时令吧?抑或是阳春三月了吧?),我从同学那里喝了酒回来,正醉醺醺闲坐着喝茶。突然来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好像是一个黑瘦的驼背老头儿),递给我一封信,扭头就走了。我十分纳闷,以为又是派发小广告什么的,随手丢到了垃圾篓上,点上一支烟,悠悠地抽着,恰巧又无意间瞥了一眼蓬在满满的垃圾篓上面快要滑到地上的那封信,就顺手拿了起来,撕开信封,抽出信笺,抖开一看,几行娟秀的字迹竟然活了似的蹿入了我的眼帘:
“登哥:
暌别多年,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了我?是否忘记了当年那些烙入心底的荒凉惨淡的岁月?
咳!真是流年似水;世道如此艰涩无奈!岁月漫漫,生命之火摇曳缥缈。世情硗薄,民风浇漓;而所谓亲情,又会是些什么呢?恰如天涯荒芜之野草!关河相隔之望眼!
此去片言,冒昧相扰,哥哥莫怪,莫怪!
若有可能,企盼二哥能够屈尊纡贵来妹妹寒舍一聚?(地址在信纸背后)
二妹掼儿(张亦婘)顿首。”
我一个激灵站立起来:“啊!这?……这难道就是当年那个妹妹掼儿?!在我的印象里她可是从没进过校门,读过什么书的啊!怎么能有这样的文笔?”不知是因为酒喝多了,还是近来境况情绪不佳,读罢掼儿这封俨然刀子一样的信,我的心里真是打翻了五味瓶!泪水竟不由得潸然流了下来。
“怎么回事?您怎么了……阿舅?”我外甥竘儿连忙过来询问。
“哦,没什么。原来是我叔父的二女儿,多年未见了。邀我去她那儿走走。”
“噢,这有何难?趁现在没什么事,就去逛逛吧!”
“好啊,——你想不想陪我一起去遛遛?很远的,将近八百多公里路程啊。”
“那算什么!太好了!”竘儿大学毕业不久,精力充沛,对什么都充满好奇。
我和竘儿匆匆收拾完行囊,准备长途跋涉,去她家:一个远山深处叫老古集的地方。
阳春时节,青山绿水弥望眼,真个是游历赏玩的好光景;可不知怎的,我竟一点儿好心情都提不起来。只是默默驾车飞驰。竘儿也一直无语,沉默着。
窗外的城镇、乡村和路人形形色色向后面飞闪而逝。
“阿舅,这些年,您知道您二妹——哦,我应该叫她二姨妈,对吧?——那什么,情况吧?”
“瞧你这话说的,叽哩麻花的,还大学生呢——不知道。好多年了,由于忙于自己的生活,就不由得忽视了很多事情。咳!”
“比如?”
“就比如我和你这二姨妈吧,虽说是堂亲,可毕竟还是应该保持应有的了解、沟通和关照的。”
“嗐!人如草芥,命运弄人,岁月无情啊,您又何必在意那些什么呢!这年头,稀里哗啦往前闯就是了,管他呢——”我听着他的话,感觉颇为吃惊,年纪轻轻,怎么就会有这么沧桑流俗的感慨?
又陷入长久的沉默。我凝视着远天地平线上梦幻般隐现出美神蛾眉似的山影,不由得加速疾驶起来。
夕阳西下,路人消隐,沿途风景渐渐萧索起来。
我们进入了深山,群岭绵延,人烟稀少,万籁默然;路况也愈发糟糕。暮色渐渐暗淡下来,我只好小心翼翼地驾车在山间土路上摸索着缓慢前行。
“竘儿,你还没见过你这二姨妈吧?”话说出口我就后悔,这不简直就是明知故问嘛。
“从没有见过面。甚至也没听人谈起过她。她怎么会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啊?”
“不知道。这或许就是命运使然吧?不过这样也好。因为总能回避许多人间纷扰和险恶乱局,过属于自己的宁静生活。咳!有时想想,真是可悲可怜可叹又可笑!你瞧,我们许多人,总是眷恋尘世浮华,就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盘桓逗留,闹闹嚷嚷,蝇营狗苟,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汲汲于功名利禄,常常搞得寝食难安,焦头烂额,甚至一个不小心就撞得头破血流。机关算尽,拼命攫取甚至巧取豪夺那些不知道究竟属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时常把那个本应和谐美好的社会闹腾得乌烟瘴气,险象环生,人人自危。——认真想一想,到底又能怎么样呢?最终还不是一个个撒手人寰一走了之?!呜呼哀哉!所以,自古以来,就有许多隐逸者,勘破人世真相,潜迹深山,餐霞饮露,遐思飞扬,高歌遏云,一派仙风道骨……那该有多好啊!”
“啊!阿舅,您可真能扯闲篇——可她毕竟不同那些人的。”
“是的。我们和她一样,都只不过是平头百姓罢了!”
前面的路已经无法通行了。我们只好把车子停靠在一间荒废的房子后面的树林里,下车朝一条坎坷崎岖的小路走去。
“阿舅,这里好静哪!”竘儿四处张望暮色迷茫的山景。
偶有几声不知是什么鸟儿从远远近近的密林中传来喑哑的啼鸣,深山更显沉寂。
“阿舅,这里会不会有野狼野猪出没啊?”
“别怕,大概不会吧。”其实,我也有点儿紧张,“我们快点儿走吧。估计应该快到了吧?”
穿过一片荒坡密林,前面似乎没有路可走了。我和竘儿只好胡乱地在杂草榛莽里摸索。我们又爬过一座山头,顺着长满杂树的山坡往下溜去。终于,透过枝桠,忽见远处暮云袅绕的山坡上隐约有灯火闪烁。宛若缥缈的仙境!我心里不禁涌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便和竘儿跌跌撞撞加快了步伐。
走下山坡,涉过一条清浅蜿蜒的小河,前面的谷地居然很是宽坦,竟有大片大片的农田,绿油油都是水稻,在余曛笼罩里涌动闪烁着繁密的金铜光芒。我们顺着田塍朝那灯火迷离的方向走去。
沉沉暮霭里,远远的隐约望见那缓坡上有一处农舍,静卧在森然林木之中,大约有几十户人家的样子。
我们沿着小路曲曲折折绕过去,转过一方岸边长满水曲柳的水塘,就望见前面高低错落的房舍了。村子里灯火婆娑,人影憧憧。我和竘儿登上宽缓的石阶,来到一个场院前。看上去,这个场院颇为宽坦,有十多座房屋围笼而成。
有一个古老的石木寨门挡住了我们。
“什么人?”有两个守门人大声询问我们。
“噢,我们是访亲的。请问,这是老古集的庞家寨么?”
“正是……你们找谁?”守门人似乎客气了一些。
“我叫张登,”我暗自庆幸,总算找对了地方,“二位好,请问,这里有一个叫张亦婘的么?”
“……有,敢问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二哥。噢,应她之约,我们是从洛城来的。”
那二人耳语了一阵。暗淡的余曛里,有一个颇为英俊的高个儿过来开门:“啊,贵客,贵客!二位请跟我来。”
我和竘儿随着他,走过场院,曲曲折折穿过几层院落,进入一个偌大的天井院,朝上一看,一溜有大约五间高大的殿堂,里面灯火摇曳。走过青砖铺墁的甬道,蹬上十几层台阶,进入厅堂。光线迷蒙中,两侧宽大的椅子上坐有二十来人。气氛神秘肃穆。
守门人朝左上首一位女人走去,小声诉说着什么,然后退回到我们身边。
良久,那个女人慢慢站起身,缓缓向我们走来。
我趁她向我们走来时,仔细打量着她:个头不算高,但身材非常匀称,衣着整洁古朴,步履稳健,眉清目秀,容颜十分姣丽,虽然头发皤然,闪动细密的银光,双眼仍清澈幽深,炯炯有神,袅袅婷婷立在我的面前。啊?!她,难道她就是掼儿?如此风韵绰约,天姿高迈!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到当年那个邋里邋遢,蓬头垢面,可怜兮兮的小女孩的影子了:
“二哥,你,终于来了!”
“是的,您是……?”
“无须跟我客气——我就是掼儿!”我分明感受到她眼里闪耀出熠熠光辉向我照来。
“啊?!……真,真想不到——”因为惊愕,连话也说不完整。一时间,我似乎太有点儿猥琐渺小感了。
“嗬嗬嗬嗬!”她突然爆发出一阵十分爽朗却惊人的笑声,“‘想不到’什么?嗬嗬——你们这些城里人,度尽人间繁华和喧嚣,一门心思追逐世俗的功名利禄,沉溺于纸醉金迷的浮华享受!自然心无旁骛咯!怎么?想不起那个当年蓬头垢面受尽欺辱的小病猫名叫‘掼儿’的丑女孩了?!”我又分明感到她扫向我的光辉似乎暗淡地掠过我的头顶飞向了别处;我不知这其中蕴藏着什么?只觉得她恍若仙人,压根就瞧不上我。
我张口结舌:“这,……这,这个,”我飞快地搜肠刮肚,竟然想不出恰当应对的词来。
她抬手一指座位:“‘这’没什么!既然真的来了,就请那边落座。这里正在举行默思仪式,以追悼先祖的英灵,领沐先祖的恩泽。要不要先祭拜先祖,敬一炷香?阿登?”
“先祖?啊!是是!应该的,应该的!”我转身,“竘儿,跟我一起去?”
“好吧,阿舅。”
张亦婘引领我们前去。
“阿登,须先净手。”她示意旁边的铜盆。
我伸手去那铜盆里洗手,“啊呀!”那水原来是沸腾的!可不,下面竟有熊熊的炭火在燃烧!
“怎么?阿登,心,必须静诚,水,就不会烫了。”她缓缓把手浸入沸水中搓洗,然后,再慢慢擦干。再示意我敬香。
古朴的供案上列有一排幽辉四射的灵位。我不知怎么的,竟不敢仰视。只是惴惴然颤抖着捻香敬拜。
“何不下跪?”张亦婘跪在蒲团上,“列祖列宗明鉴,阿登虽蹇走异乡他途多年,但毕竟系张氏之后裔。愿先祖赐予其恩泽,或可洗涤之……”随后她又做了冗长的念祷。我已经完全听不懂什么了,只觉得心神恍惚,似乎从蒲团上立不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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