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上图上看到了什么?对,是一只十分粗糙又丑陋的破茶碗。据说它竟然是无价之宝物!
先不忙说这个物件的来历及其蕴含的意味。我只是从这只普通之手用普通泥巴烧制的粗茶碗,不由得想起了我小时候的故土,和日日夜夜接触过的那许多人,物,事。那或毗邻或散落的土坯垒的老房子,十分低矮地卧在密匝匝大树下面和四时变幻的光阴之中。从外面辛苦劳作而归,钻进去吃喝拉撒睡的人,或年幼或俊俏或壮硕或苍老,都是我十分熟稔的左邻右舍;在稚嫩不谙世事的我看来,他们与我就如同一家人似的。他们大都衣衫破敝,灰乌灰乌的色。很多人甚至就连冬天也没有鞋子穿,有的人只好用破布或稻草将脚紧紧的裹起来,在风雪迷漫的路途中“咯吱,咯吱”的往家里跑。我隔壁人家,有一个老蔡九叔(后来听说他是从老远老远的北方来的。我现在还十分清晰地记得他的音容笑貌。)倒有一双老大的皮靴子,据说是从什么军队里带回来的,黑乎乎穿了几十年了。村里的人都啧啧称奇,盯着那鞋子好像十分欣赏一个老古董似的,以致于旁边的公鸡啄跑了一个人碗里的饭菜,他才蹦起来跺着脚骂。还有啊,那年头虽说都很穷,可不知道为什么老蔡九叔家里的老古董倒不少。比如什么木头匣子,破皮袄,檀木茶桶啦,还有两把我们小孩子挪不动的旧太师椅紫黑油光的摸到手里滑溜溜凉丝丝的。还有那个不知道用了多少个年头的深底铜盆,外加他那把黑黢黢的黄铜水烟袋,经常托在手里“咕嘟、咕嘟”的抽,在我们孩子们的眼里都觉得十分稀罕。
唉,短暂的几十年光阴,一晃而逝。当年那些与我们休戚与共,纤毫靡遗的人和物,一切的一切,奄忽之间都已不复存在!尤其当独自一人远远眺望天边故土的时候,眼里很容易溢满泪水的。就说我,虽然仍在人世间盘桓逗留着,而毕竟也已垂垂老矣;即将抵达真正属于我的另一重世界的同样黑黢黢无限幽邃的大门;而现在,我的感觉非常平静;死神的诱惑不都是令人恐怖的;只是您眼下尚无法看透那里面无限寥廓的风光而已。(所以啊,我拒绝以现代的眼光去质疑那些人和物的质地,更甭说使用现代的利器去剥落他们和它们身上的迷人釉彩!)
现在回过头来再说这个破茶碗。说到它,不可回避要涉及到日本人wabi-sabi之美。wabi-sabi是古日本人在他们那个寂静、幽晦的国度里形成的“一种关于贫困与孤独、残缺与俭朴的审美体验,一种既肯定现实又沉郁忧伤的审美观。wabi-sabi之美,美在凋残零落、久经风霜、晦暗污浊、伤痕累累、亲密近切、粗糙丑陋、平凡世俗、渐隐渐现、犹豫不定,及其生命朝生暮死的短暂无常”。Wabi-sabi(即日语“卑微、残缺,或幽静、闲寂之意)之美与16世纪的千力休所倡导的茶道仪式相关。这位茶道大师有佛教禅宗的倾向,从平凡之中明悟所是(至于他后来为什么剖腹自杀?不得而知。当然,我也不想知。看来,他们许多人的内心和生命意识是何等的幽暗而执拗咯。哎!打住,我一点也不想撩这个话题。)。
而上图这只茶碗以其拥有者纪左卫门命名。后来被一个叫做柳宗悦的人于1931年发现并收藏了它。这只只不过出自一个十分平凡的穷人之手烧制的茶碗,制作粗糙随意,仅仅是拿来自家日用罢了。收藏者觉得它年头久远,“没有焦虑的痕迹,也没有经过特别设计,率直、无害、自然、单纯、谦卑而不张扬。”当然了,在我这个凡俗之人的眼里,充其量它就是一只自然健康的普通农家茶具而已。至于说它的“价值”和“意蕴”,完全是喜欢它的人所赋予的,其审美意蕴以物喻的方式彰显而已。(事实上,在我看来,许多美的人或物,如果没有持有者或旁观者的想象、粉饰和情感投射,那还会美么?鸡、猪、犬在意的是主人手里的的食物,而不是她的容貌的媸与妍。当然,我们不是牲口,是万物之灵,除了温饱之欲,还有更多高层次的欲望。至于许多鸟啊它们斑斓美丽的羽毛以及婉转的歌喉,只是为了生理吸引的目的,与美无关。美属于人类,并因之而得天独厚,异彩纷呈。)这种“残寂之美”以平凡而独特的质感应和了“他们”内心深处某些价值取向和切肤般的慰籍。广而言之,古往今来如同“纪左卫门茶碗”一般或一类的物件(器物)及其制作、使用或拥有者何止千百万?这些人们的尘俗生活那么贴近自然,贴近土地,虽粗陋而平庸,却也在他们的内心深处熠熠生辉,充满温情或神意。毕竟,他们曾以辛勤之汗水,生命之血液浸润了其中。纵览人间,岁月漫漫,时代赓续而隆替,一批批或中途或末路残敝而逝,无限冷漠地与“我们”渐行渐远,掩入时光荒漠之中了。
(附注:触点和思绪蒙美国哲学家克里斯平·萨特韦尔《美的六种命名》的启迪。有兴趣的朋友不妨阅读这部著作,或许可以有助于我们认识这个世界和我们自身,平抑或祛除潜伏于我们内心的虚荣和浮躁,回归生命的本真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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