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枕边麦子的声音。
它开裂,崩口,一线白如蚕丝的绒芽探出来,生命的悸动开始了。
这粒今年六月收获的麦籽,幸运地被选做种子,它在三四天前被一头毛驴拉耧、一个农人摇着,进入犁开的壕沟,要开始重大庄严的行动了。
今夜,它变化。作为种子的果实,本来是生命的最后一站,可入土就意味着再生,老朽摇身成孩婴。 它崩芽的那一刻就如分娩,我听见新生儿落地哇哇的哭声。
可不久就是孩童的笑声。它不比人类那么烦琐,它每分钟都在成长,都有不同。它脚一蹬,抓住地皮,一使劲,站住了,站稳了。它头一探,拱到了覆着的软土,温暖而潮湿。它感到那土摸了摸自己小小的脑袋。土虽年年见新生,但也感到了新奇。昨天还是麦老头的麦粒,今天可变成了麦娃娃,如遇神手。
没有人知道埋着的麦粒已经发生了质变,它已经成为活着的新的力量。那些还在麦囤里的麦子只能等着被粉碎成面,直接或间接进入人的胃肠去。
我在地头睡着,也算对麦子的守护,或者是我感应它的呼唤,把铺盖放在它的身边。生命又一程,我又见证了一季新生。一粒麦子在前,无数的麦子跟着,浩浩荡荡的新生不输人间轰轰烈烈的革命。你可以想象两三天后麦地里新芽拱出,那孩子般的眼光探问世界的惊奇。无数粒的麦子成了列队的童子军,催动和引发的力度上天也能感到了。
我不能够在这将近的黎明打开火机扒开虚土看麦子,我怕我的唐突损害它们初生的小弱。我只能趴下去,侧耳,对着墒沟,听那细微如蚕吐丝或人呼吸的极小的声音,但我确实听得见。我甚至能听到细土因为麦子探身的下落,有几粒悬着的软土着地了,它们去填补芽出的空隙。那一方小地儿是麦子的生地,这一整块地是麦子的家乡,无边的旷野是它们的祖国。它们的一生也这么像人生。它们自己会感动吗?
昨晚是四分之一的新月,已经很有些光亮了。老万兄的山里二十天前已经薄霜初临,我这里上周才迎接了一点点新霜。今天夜里晴好,不知可有霜落?如果来一场浓霜,霜结千草,终了一秋,就要冬了。现在眼前苍茫灰蒙,我只能等破晓的日出,看那一片新的天下。
刚刚,有野兔嗖地越过被子旁边。这家伙可不要下脚太重,当心下边快露头的麦子的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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