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渐渐融化了积雪，却融不化雪山的白头。
尹月昏昏沉沉的睁开眼睛，窗外轻拍着细雨声，外头已是半夜三更了。尹月看了看昏暗暗的屋里，这才想起睡下时天还是亮的。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睡得这么沉，第一次允许自己想她，梦里竟全是她，她的恶，她的暖，她的泪，她的笑……
尹月起身点了盏灯放到镜子前，他褪下衣服，一片鲜红浸染了胸前的纱布。他随意用着盆里的凉水洗了洗伤口，面无表情的盯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自己令尹月感到有些意外，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眼神变得如此冷漠，不喜不悲，不知冷暖。
尹月晃了晃神，随意上完药便换了身衣服，拿了把伞走入雨中，屋里的青灯微晃，像是一把心中的火苗，越燃越烈。
雨水落入深夜的小院里混入了脚步声，屋里还亮着灯，晃动着一道人影，仿佛正等待着访客的到来。尹月轻轻一推，木门便缓缓敞开。落颜坐在屋里，却是撑着脑袋睡着了。
尹月轻手轻脚的走进屋里，静静的坐在一旁，原本杂乱的心情到了这却是安稳了下来。他环视着这间屋子，年少时在这生活的画面又缓缓浮现。那时的墙上还挂满风筝和木头做的小玩样，最后只剩下一只雕着梨花的木镯。尹月扫了眼空荡荡的手腕，除了一齿镣铐扎下的疤痕，那木镯早在坐牢的时候不知落到哪去。
尹月真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曾经他是多么厌恶她们出现在他生命中，可如今想来，洛应雪、尹云宣、洛应裘，哪个又不曾救过他？
“啊！”落颜撑着脑袋的手臂一滑，顿时将他晃醒，原本还有些困顿，一转眼看到尹月坐在他身旁，瞬间清醒起来。
“你怎么在这！”
“我来找李老拐，看你在睡就没有打扰你，你去床上睡吧，我在这等他就行。”
“咳！”落颜别扭的清了清嗓子，坐直腰板故作正经的对他说：“不必，我本来就是在等你。”
“等我？”
“师父已经走了，他让我在这多等你一日再走。你来得正好，要是天亮了你还不来，我也是要走的。”
“你……有话对我说？”
“我才没话对你说，是师父让我托你一样东西。”落颜撇了撇嘴，拿出一封给他。尹月接过，只见信封上写着“奉天”两字，看着有些刺眼。
“你想不想见她？”
尹月神情复杂的看向落颜，落颜的语气也沉重了许多。
“这就是两年前我们要找的东西，到现在她还没看过。不用我说你也该猜到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她的性格，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你真是抬举我了，我连信都没看过，又怎么知道她会如何？”尹月淡然的说着，眼里却是盯着手中的信皱起了眉头。
“师父说了，这信你大可拆开看，你若是想见她，一个月后我会在奉天的醉花楼等你，至于给与不给，你自己决定。”
“该说的也说完了，我要睡了。”落颜说着便起身捶了捶脖子，他打了个哈欠走到床边。
“你自便吧，要喝水自己烧，要走把门带上。”
落颜钻进被窝里背对着他，尹月依然坐在太师椅上，过了一会才沉声说道：“她的事，凭什么让我来决定！”
落颜埋在被窝里不耐烦的喊着：“烦死了！还让不让人睡了！”
屋里再度陷入了沉默，落颜从被窝里冒出了脑袋，依然背对着他小声说着：“你若是去了，到时候再告诉你！”
青灯烛火晃动着尹月的眼眸，尹月起身添了炭火，吹灭烛灯，轻轻的带上木门。
院里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落颜缓缓睁开眼睛，两行眼泪从眼角滑落，脑子里回荡着李老拐对他说过的话：“所有人都希望她活着，可她这一生对自己做的决定都是个死……”
炉里传来一股暖意，落颜含着泪水渐渐睡下，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还是十五六岁的模样。那时他到上海已有三年，头两年一直未能成名，后来是尹月挂着他的名号才令“董落颜”这三个字稍稍崭露头角。可他知道，这不属于他，他也不屑拥有。
自从来到上海，不知为何他的眉眼间总是含着一股孽气，为此没少挨巴掌。他总是在练功时逃跑，每次被抓回去就是一顿毒打。有一回他又跑了出来，无意间闯入一座礼堂，礼堂内有一处明亮的舞台，那是不同于他以往站过的任何一个舞台。他不禁往舞台的方向走去，台上只有一台留声机，还有一个翩翩起舞的男子。男子穿着一身白衬衣，袖口挽到手臂上，脚下随着西方音乐踏着奇怪的步伐，汗水从额头勾勒着脸颊滑落到颈部，微微浸湿了胸口。
落颜痴痴的望着舞台上的主角，以至于音乐停了他还没缓过神来。那时他根本不知道那人就是话剧界的当红小生洛应裘。
“麻烦你把水递给我。”
空旷的礼堂回荡着清脆的声音，落颜才迟迟从这声音中回过神来，应裘正站在台上喘着气，抬手对他指了指台下的水壶。
落颜慌乱的拿起水壶，胆怯的朝舞台靠近。应裘走到舞台边上蹲下，伸手接过水壶。
“谢了。”一句谢过，应裘仰头将一壶水饮下。
落颜听着她喉咙里传出的饮水声，顿时耳根一红。
“呼！”应裘喝完一壶水喘了口气，她一低头正好对上他抬起的眼眸，落颜瞬间别过脸去。应裘默默的看了看他，放下水壶便坐在舞台边上。
“坐。”
落颜诧异的抬起头，应裘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向他伸出手来。落颜看着眼前这只干净又略带伤痕的手，莫名的感到自卑，他缩了缩手，自己跳到台上。
“小戏子，你挂的是什么名号？”
“你……怎么知道我是……”落颜小声的说着，说到一半更是没了声音。他这才想起自己穿的是什么鬼东西，脸上的粉末卸了一半就跑了出来。
应裘微微笑了笑，“偷跑出来的吧！”
如此，落颜更是觉得无地自容，可他并不知道，坐在他身旁的这个人从不轻易对别人笑。
“小裘，该走了！”门口传来一声女人的叫唤，有个女人往礼堂里探了探，“哦……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里面还有别人，洛先生，我们该走了。”
“知道了！”应裘抓起水壶轻盈的跳下舞台，她回身对他说道：“我叫洛应裘，下次偷跑要是没处去的话就来看我演戏。”说完便快速跑向了门口，随着开启的大门，一道强光刺进了他的眼睛。
从那以后，落颜开始努力练功，园子里的人都以为他突然开窍了。他亲自站上台面，不再需要尹月顶替，只为有人问起他名号时能正大光明的说：“小生，董落颜。”
画面转到一处红艳的舞台，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这是他赖以生存地方，却更是他最想逃离的地方。可他从没想过，有一天她竟会披着一身白衣踏入这个舞台，与之共舞。台下一片喧嚣，一场《双蛇斗》成为他们三人唯一的同台。
灯光渐暗，一道聚光灯打在他身上，台上台下一片沉寂。落颜背对坐席，一步一步走向微弱的光芒。
“啪！”
“啪啪！”
清脆的掌声打破最后的沉寂，明亮的灯光照亮整座礼堂，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应裘不知何时走到落颜身旁牵起他的手，一同走到舞台中央向在场的各位鞠躬。
这是她的谢幕，却是他的序幕。
台上的灯光亮得刺眼，恍若又回到两年前在那小礼堂刺入眼底的强光。落颜永远都记得，那时应裘跑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他。
她说：“愿你赢得满堂喝彩。”
世人皆叹解语花，不知为谁花解语。
落尽梨花不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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