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姑娘
我家住在村子的最北头,和我家平行的一排房子,是以前生产队的牛屋。牛屋外墙是砖砌的,有九间房子的位置,里面没有界墙,但在当年也绝对应该是一流的。我记得小时候,在这排牛屋的南边,还有几间草房子,邻居大娘在里面捡过鸡蛋。后来,这一排房子卖给了三家。最靠近我家的是长德,中间是书山,最东边是国恩。他们一家三间,各自盖了灶屋和厕所。国恩和书山后来又砌了院墙。长德家一直没院子,人们经常从他家门口来往,门前光光亮亮的。
张姑娘是长德的老婆。我们这地方,对结了婚女人的称呼,就是在姑娘前冠以她的姓氏。张姑娘原名张巧华,她比我母亲大两岁,连我这样的孩子都叫她张姑娘,是因为她家辈分太低,还得问我喊“姑”,我喊她张姑娘那是理所当然。
我最早听到的故事是张姑娘讲的。夏日的晚上,大家拿着席子,睡在我家门前的通风道口,凉风一阵阵吹过,赶走了蚊子还有白日的焦躁。张姑娘开始讲大灰狼装成外婆要吃小孩子,狐狸精夜里陪着书生读书给他做好吃的……听着她的故事,我们很快进入梦乡。
有一天上午,我们几个孩子又让张姑娘讲故事。她说:“哪有什么故事?故事都给你们讲完了。”就匆匆忙忙地换好衣服,准备走亲戚。我们拽着拉着她,一直撵到北岗上,她只好把大灰狼的故事又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我们才让她走。
现在想来,她翻来覆去就那几个故事,我们那时为什么就百听不厌呢?我们这些孩子的妈妈,整天忙完地里忙家里,根本无心去关心孩子,更不要说讲故事了。张姑娘和她们比起来,显得比较悠闲,尽管她经常会被她们取笑。
张姑娘有一次蒸了红薯包子,那是晚上。我们正睡在门前的通风道里,闻着刚出笼的包子的新鲜味道,我躺在席子上咬了一口。红薯掉在我脸上,烫得我大哭起来。张姑娘赶紧回屋端来一盆凉水。第二天,我脸上还有红肿。张姑娘充满歉意地说:“姑,我没想到烫得这么狠!”那年我只有七岁,而她,三十九岁。唯一的一次向我喊“姑”,其实并不是因为她的错。
她信基督耶稣,哪个地方有教会,她都经常去参加。回来给我们讲奇闻趣事。她在教会学了新东西,就让别人抄写给她。她不认识字,回来就问我们,问几次,她就基本全记住了。然后,她就把那些赞美歌唱给我们听,把故事再讲给我们听。
张姑娘的一只眼睛全是白的,另一只眼睛也经常眯着。她缝补衣服的针脚就像蚯蚓爬行。她也经常擦拭锅台,但擦锅台的抹布早已黑得像染了墨汁。有一次,长德吃饭,看到锅里黑乎乎一团,捞出来,是一只老鼠,大骂张姑娘:“真是个瞎子,老鼠都看不见,要你干啥?……”掂着锅扔到了院子里,张姑娘没吭声,去她姐姐家住了几天。
她家以前是地主,后来她父亲死了,母亲就被撵走了。她母亲带着她和她姐姐,到处乞讨,住过坟地,吃过猪食。后来她母亲嫁到张湾,她们总算有了栖身之所。母亲去世后,张姑娘唯一的亲人就是她姐姐。
张姑娘以前和婆婆没分家,住在老院子里。老院子恰巧位于我们村子两条主干道的交叉口,是村人的必经之处。张姑娘生了孩子后,婆婆就给她做过两顿鸡蛋面疙瘩。后来就天天一大锅水洒一撮面,面汤稀得照出人影。她婆婆怕被别人看见,就警告她,吃饭的时候必须坐在门后,不能出去。张姑娘饿得生了病,她婆婆也不管。她用尽全身力气到了几里外她姐姐家。她姐姐给她包了几顿猪肉大葱饺子,她吃了后,身上有了劲,才慢慢恢复。张姑娘讲这些的时候,就像她平时讲故事,我们听后一阵静默。
长德家以前也是地主,他上过私塾。干农活总是很惜气力。早上到地里溜一圈,半晌午就回来了。拿着一本《传奇故事》或者《三国演义》,津津有味地读上半天。碰上知己,就是麦收季节,他也能聊上三天三夜。张姑娘这时喊他下地干活,他会大骂不止。长德有一段时间看了关于致富方面的书,有一年种冬瓜,严格地按照书上的指导去做,那年冬瓜大丰收。可惜冬瓜价钱太低,一分钱一斤。扣除开支,几乎没挣到钱。第二年他又种朝天椒,价格一块多一斤,一亩地的朝天椒,长德和张姑娘摘得腰酸背疼,后来被别人偷去的差不多有半亩地。
他们有三个孩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女儿渐渐长大,干活一把好手。她是我们村第一个犁地耙地的女孩子。经常指挥他父母该怎么干活,家里的每一分收入她都牢牢控制在手,长德要买烟叶,张姑娘要买盐,只有她同意了,才会给他们钱。
大儿子后来在他们的老宅子盖了房子,两口子常年在外打工。张姑娘和长德住的房子毕竟年月太长,后墙裂开了缝,屋顶也经常漏雨。他们就搬到大儿子的房子居住。也越来越少见到张姑娘了。那几年偶尔回老家,他们院子野草茂盛,野猫横蹿,灶房已坍塌。小时候,大家端着饭碗,坐在通道里乘凉聊天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后来,张姑娘中风了。半边身子瘫痪,勉强拄着椅子可以行走。我母亲有一次回老家,她大概听说了,拄着椅子,走走歇歇,终于到我家。她对我母亲说,有时候,她不小心尿在床上,长德拿起棍子就打,说:“你为啥还不死?”母亲说,张姑娘以前没哭过,这一次,一把鼻涕一把泪,着实心酸。
再后来,她在床上就再也起不来了。
人生真是一场多灾多难的战役。生命是一场偶然,人与人的相遇更是偶然中的偶然。其实,将近三十年,我和张姑娘就几乎没有交集。但是她留在我童年的记忆,却一直清晰如昨,时时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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