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乐小鱼儿
01
我的编号是JK1378,是J市看守所的一名杀人犯。
与我同一个“笼”的有31人,都是重刑犯。常听他们抱怨,看守所人多饭差,和监狱比就是地狱。判决太慢,等待煎熬。对此,我没在意过,更不在乎。
进来后,我几乎没说过一句话,除了公安提审我,我简单嗯了几声。刚来时,总有人问我:犯啥事了?我没应。边上有人说:杀了他亲爹。
听罢,有人默默走开了,眼神中写满了恐惧。有人愣了一下后,拍拍我肩膀说:兄弟,没事,这都是命。你这种判不了死刑,还年轻,二十几年就出去了。
我仍默不作声,他们怎会懂,我心里百爪挠心,我那命苦的妈啊,你还能等儿出来尽孝吗?
02
管教说今天检察院提审我。我走出笼子,走到天地里。本想看看天空,我抬头迎来的,却只有冰凉的雨丝,风吹来,仿佛那寒气能钻入骨髓,渗入血液,与我清冷的心脏融为一体,仿佛合起伙来,要我这个五尺男儿撅住在这寒凉里,无以翻身。
进入提审室,隔着铁栅栏,我看到的是一个女的,穿着制服坐在对面。淡然而平和,安静的看着我。我的心猛地痛了一下。
无非又是例行公事,应付下就可以了。在笼里呆久了,法律套路也懂得多了。
她开口第一句:你的母亲很担心你,家里一切安好。看你状态还不错。
我愣在那里,攥紧了拳头,心中一阵酸楚,漫上来冲撞着眼眶。我用力支撑身体,问:我妈,她,怎么样了?身体,好不好?
语无伦次,声音竟有点呜咽了。
她回答:一切都好,放心吧。我联系过他们了。她直视着我,眼神坚定而柔和。
我心脏紧快地动了几下,点滴的血液在进进出出,紧绷的神经忽然涣散了。坐在铁凳上的我,慢慢地,全身竟暖了。
接下来,她仍没问案情,只让我讲下自己的成长经历。
我问了一直萦绕在心底的疑问:人生可以选择吗?
她看了我一眼,简练地回答:出生不可以,其他的,至少我认为每个人都可以,也包括你。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放松了紧绷的神经,陷入了回忆里。
我出生在贵州一个农村,有个姐姐,大我五岁。从记事起,家里永远都充满了火药味。父亲酗酒家暴,对母亲非打即骂。母亲斗大的字不识,只知种粮养猪做手工,常说嫁鸡随鸡。对此,她的泪没少流,却不挣扎不回击,总对我们说别出去说,丢人。
我和姐姐总小心翼翼,大声喘气都不敢,生怕惹怒了父亲,为母亲招来一顿毒打。开始以为父亲赚钱辛苦,日子清苦,所以常找地方发泄苦闷。我慢慢长大了,懂了,他根本什么都懒得做,只是天天烂醉如泥,何来辛苦一说。
听村里人说,当年祖父对祖母就是如此相待,祖母受不了,跟人家跑了,从此祖父夜夜饮酒,天天毒骂。骂祖母水性杨花,嫌贫爱富。
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父亲仿佛也没得选。或许在他的童年里,也充斥了邻里亲朋的嘲笑,渴望母爱却又对母亲充满了恨意。
可我的母亲性格温顺,她的隐忍不发,委曲求全,为的就是给我们一个完整的家。我小孩子都能懂,为什么父亲不能清醒一点,用心看用心活呢?
03
我八岁那年,姐姐失踪了,母亲和我到处找,几天过去了,杳无音信。一天半夜,母亲声嘶力竭的一阵叫声,惊醒了整个村子。第一次,我看到母亲反击了父亲。等我冲到她房间时,看到她用力撕扯着捶打着父亲:你不是人。更惊奇的是,父亲竟任由她打骂,无动于衷。
自此以后,母亲却失了声迷了智,痴痴傻傻。有一天母亲也找不到了,我心急如焚。找了大半夜,在山上竹林的一个小丘处,找到了她。她嘤嘤的哭着,身子伏在地上,那片土丘,是新翻的土,有股清新的味道。忽然我心烦意燥,拖走了挣扎着不肯走的母亲。
随后的一段时日里,父亲不声不响,这个家显地格外寂寥,连喘气声都显得突兀。
姐姐的失踪成了迷。村里人问起,父亲只说出去打工了。再细问,他就会甩一句:关你屁事。渐渐地,没人再提起她想起她,除了我。
04
父亲节制的日子,没持续多久。而母亲在父亲的拳打脚踢中,精神越来越差,身体每况愈下,我真怕母亲会被父亲打死。天天提心吊胆的滋味,不好受。
十七岁那年,我收拾了行囊,领着母亲,投奔同村的大春。大春在浙江打工,跟着人学木工。我跟着大春的师傅,学木工。
看到一根根木头,在我手里被摆弄的象模象样,心里着实喜欢。师傅也很喜欢我,夸我聪明机巧能吃苦。看我们母子不易,师娘也待我不薄,安排我们住在工厂的宿舍里。条件虽简陋,却倍感安全,我和母亲终于有了安身立命之所。
母亲也一天天好了起来,能洗衣做饭,面色红润了,虽还是不说话,脸上却常挂着笑。那几年,我们的日子过得平稳而幸福。
我一直打听姐姐的下落,常想象着,姐姐也会在某个城市,如我一般,扎根生活,幸福安稳。等找到她后,我们娘仨,幸福的偏安一隅,安稳度日。
可终究,无法等到这一日。
我二十四岁那年,师傅已将工厂交由我打理,厂里有八十几个学徒和工人。我也遇到了一个恬静温柔的姑娘,知冷知热,情投意合。婚后的日子,母慈子孝,其乐融融。
曾经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么幸福下去。而父亲仿佛一根刺,不定期地扎了进来。而我拥有的那幸福,就如同泡沫一般,脆弱,易碎,一扎就破。
该来的终会来。
05
父亲还是找到了我们。那个下午,酒后的他,口齿不清地,站在厂外喊我。虽然距离很远,但我还是在木钻刺耳的声音里,精准的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清晰刺耳。
想如今,我已身壮如牛,在这样的一个陌生城市,我想他应该不会也不敢乱来。事实证明,我太天真了。
刚开始他畏手畏脚,没多久,他发现我在厂里的地位后,便开始酗酒撒泼。别人劝说,他就会说这里我儿子说了算,我打老婆是家事,你们管不着。师傅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毁了他的厂子。更糟糕的是,母亲再次遭受了打击,身体每况愈下。我的妻子在惊恐中,夜夜失眠。
我的世界再次崩塌了。
06
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无数个夜晚,我问自己。
我曾经以为长大了,强大了就可以保护母亲;我以为离开了,就可以躲开了。可是即使到天涯海角,我身体里留着的还是他的血,让我怎能躲得开?!
一天傍晚,他又坐在厂门口,骂骂咧咧,母亲吓得缩在宿舍的角落里,抖抖索索,厂里的工人指指点点。我拖着他回了宿舍,走路已不稳的他,还想动手打母亲。
压抑在内心的不满、屈辱,一瞬间迸发了。我用手死死的钳住他,他嗷嗷大叫。恼羞成怒的他,大喊:你个小兔崽子,从小我没打过你,没想到,你和你姐一样,没良心,早知道连你一块打打死……听罢,母亲大喊一声,昏了过去。我怔在原地,问他你说什么?他吼道:小时候就该把你也打死……
原来,姐姐已死多年了。
懵然地,我笑了,也冷静了,释然了。姐姐……也好,不用挣扎在这苦海,身心灵无处安放。
一夜未眠,看着熟睡的妻子,我内心无比愧疚。曾经承诺给她幸福的,我无地自容;再看看半生磨难不断的母亲,蜷缩在被子里,不敢舒展的身体里,藏着多少泪水和无言。她的后半生,将寄托在何方?还有已在地下多年的姐姐,孤零零的,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腐烂入泥,无人祭拜。
黑暗中,随着一闪一灭的烟火,我内心起起落落。一根烟终究会燃尽,灰飞烟灭,了无痕迹。
父亲因有那样的祖父,而选择和祖父一样,我呢?半生都在和命运抗争,想选一条不一样的路,却终究因流着父亲和祖父的血液,仿佛无路可去。看来,我别无选择。
07
第二天,我安顿好母亲,回了村子。任我踏遍每一寸土地,也没能找到姐姐的任何痕迹。
我长跪在竹林,一遍遍地怒吼: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只有回音回荡,一遍又一遍。空寂而孤单。
再次回到浙江,我如行尸走肉般过活。一天傍晚,我开车带着父亲,下了馆子,买了茅台,这是我第一次喝酒,也是我们爷俩第一次一起喝酒。父亲见到是茅台,很是高兴。我不停地倒,他不停地喝,嘟囔着:女人都是贱骨头,养好了容易飞。我第一次认真听他说话,没有反驳,没有反感。因为我知道,这将会是我,最后一次听他说话,也是他留在这世上的最后告白。
酒足饭饱后,他在车里睡着了。我开车走了大半夜,来到千岛湖。风吹来,阵阵凉意,内心却有燥热涌动。我拿出了一根红绳——父母结婚当天,父亲就是用这根红绳把母亲牵回了家,寓意百年好合。
我冷笑了一声,利索地勒住了他的脖子,他没多少挣扎,没几分钟,就没了呼吸。我把他身上绑了几块大石头,放入水里那一瞬,我感觉整个身心轻如鸿毛,飞上天,迎着升起的朝阳,越飞越高。
回来后,我跪在母亲身边,给她洗脸梳头,平静地告诉她:妈,儿子尽孝只能到这里了。我把爸放水里了,用大石头压住了,他以后再也不能来打你骂你了。我拿出那根红绳,用剪刀把它剪的稀碎:妈啊,你和他再无关联,下辈子他也找不到你了。
她捧着我的脸,说:儿啊,你怎么这么傻,不值当啊。这么多年,她终于开口了。我伏在母亲的怀里,单薄却温暖。我悔恨、委屈,不顾一切地放声痛哭。
我攒了一笔钱,妻子和母亲各一半,她们节省度日,余生也该足够了。我一直没要孩子,就怕他将来受连累,这样我也少个牵挂。姐姐的坟我没有找到。这样也好,她或许早就投胎幸福了。我带出来的徒弟,在师傅厂里做活都挺好,厂子运转不会受影响。
警察说,父亲的尸首一直没找到,我压了三块大石头,应该不会轻易浮上来。在我们老家,水葬的风俗,预示着来生投胎会荣华富贵,这是我这个忤逆子唯一能做的了。
此刻,检察官问我有没有后悔,我摇摇头,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用这样的方式,让大家解脱,父亲也好,母亲也罢,我想不出第二种选择。唯一的遗憾是,对不起妻子,她是个好女人。我希望她不要再与我有任何关联,自己好好生活。
检察官让我有机会多读书识字,在里面木工的技能,也会有用武之地,劝我好好生活。还介绍我读一本书《重力小丑》,她说是个弑父逆子的温情悲剧。还告诉我,其实人生很多选择,任何时候都不会无路可走,关键是自己的心……太多,很深奥,我一时还不能理解。
但是我愿意相信,因为她的眼睛像极了姐姐,温柔而善良。她告诉我,政府已帮母亲安置在一家疗养院,母亲的精神疾病已明显好转,等开庭时、宣判后,母亲就可以来探望我。她还说会向法院请求轻判,为我争取最大的减刑。
我愿意相信,即使我已经身陷囹圄,我的生活或许还有很多可能。
我走出提审室,多日的阴雨已经停歇,空气里散发着腊梅花的香气,春天是真的要来了。
爱,深沉而伟大无戒365日更挑战营 第12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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