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有所爱隔阴阳,阴阳不可越。
当执念归为虚无,亦没有勇气弃世而去,
便只好隐了尘世,归山林,
白衣隐约,似是故人来。
1
门闩上早已锈迹斑驳,显然是闲置已久的一间屋子。扬尘遍布了各个角落,一束一束的阳光照进来时,扬尘就在指腹间擦过,即便是物件家什摆放整齐,也能看出这屋子的年纪。只那轻纱覆着的梧桐木古琴,掀起还是崭新如初。龙池,凤沼,拖尾皆篆刻得精细秀美。虽是古琴却沉稳中带着灵逸。想来,这斫琴师也非常人。
这尹相府的宅子也废弃了不知多少年,容清只记得那小舟一渡,便不问了世事,上岸归来,不知怎的就又回到了这片地带,只是街景服饰都已全然改变。穿过熙攘的人群,那通往尹府的路却还是那么熟悉。想必,相府的人也早已搬离了这里。这旧宅子被遗弃在原处,官府竟也没有收回。容清仍是那一袭白裙,不染纤尘的模样,那台阶早已被疯长的杂草覆盖,容清寻着还未全退尽记忆,一步一步走到了自己曾经待过的那间屋子,那薄纱下的物件,竟是那么熟悉的感觉,手指搭在琴弦上,这曾经是自己多么想要的琴……
世人皆知,这不是一个太平的年代,但是百姓仍很安心,因为相府的公子会保这天下太平。不仅如此,公子亦生了副好皮相,剑眉星目,身姿挺拔,六艺经传俱通习之,城里姑娘皆思慕之。可近日却传闻公子生了场病,落下了顽疾,常时与世人无异,一旦发病却头痛欲裂需卧床静养,若得引觞曲水之音似可稍有好转。
容清此番从师父那溜出来不过是想寻得那师家的斫琴师,很早便从师父那里得知,这奏古琴者以师家之为最,可这一代,师家竟出了个斫琴高手。容清本就是嗜琴如命之人,此生遇上如此奇才,不得高兴起来,冷淡的性子也渐渐对世间生出了一丝向往。做事一向不会拖泥带水的她,立马下山来了这师父口中的云城。只是这世事喧嚷,不得她喜,不由得心生疑虑,这地方真是那高手所在之地吗?
日头渐高,背着琴的后背已渗出汗些许,便找了个花园,围墙不高,轻越而入。花园确实不错,绿植养得很好,花很美,树也长得壮实。寻得一处树荫,便席地而坐,屈膝盘腿,将琴搁置在两膝之上,抚琴起奏,指尖翻转,抹挑勾剔,指法娴熟。这琴声恍若太古之音,待七弦抚遍,这万木已澄幽阴,蝉鸣似消停了不少,炎炎烈日,倒也感觉不再如先前般炙热。
曲毕。
“姑娘弹得一手好琴,在下好生佩服。”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言语间是毫不吝啬的夸奖。
容清并没有抬头望向那人,自顾自的收着琴,起身欲走,却被人拦住了去处,抬头冷眸凝视,“让开”
“姑娘且先别急,在下有一事相求。方才有幸听得姑娘一曲,泠泠江木深,沉静安谧,在下有位兄长,近日头痛不减,曾听一次悠然的曲子竟说有些许好转……”
“你是想让我同你去府上替你兄长治病?”
“姑娘也是一个爽快之人”
“这不是难事,但我也有要求”
“姑娘尽管说便是”
“其一,我的衣食起居均由你来负责。其二,帮我找一个人,师姓,名尘。其三,不得限制我的自由,一天只为你兄长弹一次,曲子由我来定。”话毕,容清已伸出三根修长的手指。
“这有何难,答应你便是,只是姑娘所说的师家,可是那御用的琴师一族?”
容清微微颔首,心想,师父这老头子怎么不交代这师家竟是御用琴师,幸好自己进了这相府,或许有幸能见着一面。“那姑娘请随我来”那人将长袖往身后一甩双手交叠,竟是一副老成模样,可脸上却漾着不羁的笑,容清想着也觉得这人还有点意思。世人皆知尹畅,却少有人知他还有个兄弟。
“在下是尹止,还不曾问过姑娘芳名”
“容清”
2
“站住”容清上前一步挡住了尹止的去路。
“尹公子可是又要出府去,可还曾记得答应我的事情?”想来,来这府上也有十多天了,尹止竟然没有给她一点关于师尘的消息,不由得恼怒起来。
尹止脸上仍是那玩味的笑,眼眸斜长融满了笑意,“清儿可知,你现在这副模样可爱极了。放心,答应过你的事情,我自然是放在心上的,明日清晨还请清儿早些起来,我带你去见他便是。”说着便将双手搭上了容清的肩,两双清冷的眼就这样对上了。
容清竟愣住了,亦不过顷刻罢了,迅速将他的手挥开,“我和公子可不熟,公子还是不要说这种话为好。”说罢便转身离去。
次日清晨,容清背了琴,立于台阶前等着尹止。容清定是爱极了素色长衫,总是一副寡淡的模样。尹止见她小小的一个人儿却背了张硕大的琴,不由皱了皱眉头,走到她身旁,“清儿怎么如此笨,不知喊个小厮替你背琴,给我吧,我帮你背。”说完就要去取下容清背上的琴,容清一个转身,面对着他,拉开了他与琴的距离。
“公子也不怎么聪明,也没带小厮,我的琴自是由我来背,不必劳烦公子了。”
尹止只好将伸出了一半的手又收回,“是啊,我的确不聪明。可今天清儿还是要与我这个愚笨的人一同前行了。”
“走吧。”
“都已是正午了,我们还要走多久。”
“清儿可是急了?还是累了?”
“你先前可说了,师家是御用琴师一族,怎会在这如此远离云城之地?”
“看来我的清儿还是挺聪明的嘛!不过还是只看透了一点点。”
“少废话不行吗?”
“清儿定是知道,师尘这人不是琴师,而是斫琴师,那清儿可曾想过,斫琴用的木从何处取得?”
容清自知理亏,便偏过头去,不再回应他。
“清儿这几日与我兄长相处,可还好?”
“你兄长很好,”说着便两颊微红“不像你”
“他是很好,我也敬他。可是,在清儿眼中,我就有如此不堪吗?”眼里的星光愈渐暗淡。
容清心里微微一怔,竟有些不忍见他这副模样,却还是止不住出口的话“畅公子六艺经传皆通习之,待人温和有礼,风度翩翩,可你呢,整日在外头浪荡,不求上进,无君子之作风。”
尹止苦笑了两声,顿住,侧身看着她“清儿这是第一次回我这么多言语,竟是为了夸奖兄长,挑我的不足,”摇了摇头“我以为,清儿性子清冷又不曾历经世事,会与他们不一样,”说罢,又转过身去“清儿可知,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顿了几秒,似乎是不愿再说什么了“师尘早已从师家独立分居出来,只望在此处寻着能做一床上好的古琴的木,瞧见没,前面那间屋子,便是他的居处,不远,我且先回了。”转身作揖离去。
望着匆忙离去的背影,容清心里竟生出些空落落的感觉,算了,还是找师尘做琴比较重要。
师尘的居所倒是简单,容清上前敲了敲木门,无人响应,见门也没有上锁,便推门而入,刚迈了半步,便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姑娘,我们是不是见过?”
容清转身,那人手中抱着一块木,发髻随意的挽着,这邋遢的模样还是盖不住那俊朗的脸庞。好像,确实是见过……
3
刚进尹府的容清每日弹弹琴,与尹畅说说话,只是每日都少不了来和她贫嘴的尹止,每日和尹止争完了,不免有些恼怒,便想着去山野里走走,这走一遭便遇上了他。
那日,容清心情许是还行,换了身淡绿色的长裙,洁白的襟带系在腰间,清爽。走入山林,便好似与这山野融为了一体,衣袂飘飞,恍若林间的仙子,误入了尘世,满怀欣喜归来,向群山诉说着这人间逸闻。琴音深远悠扬,在这四面环树的地方竟还有了回响,和着这曲水之音,不自觉的将人的思绪拉入其中,不远处寻木的师尘就被这琴音引到了这儿。弹者无意,听者有心,师尘那空寂了十几年的心,好似一下子就填满了。
曲毕。
“姑娘弹得着实不错,在下已经许久不曾听过这般琴音了,只是这琴却不是上好的木所制。”
“是吗?先生懂琴?”
“略知一二”
“先生恐怕没说实话,光听就知道这制琴的木,先生可否告知?”
“在下不过是这山间野人罢了,只是对这古琴颇为喜爱,稍有研究而已,哪里会是什么有身份的人,姑娘可否愿意换一把更好的琴,或许我可以帮到你的忙……”
“不必了”容清收了琴转身欲走,“有缘再会”边说着便下了山。
“我们定会再见的”师尘的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到了一个旁人不易察觉到的弧度……
“是你!你就是师尘!”容清不由得扬了扬秀眉,惊讶又有些许懊恼,自己怎么就拒绝了他的提议呢?
“怎么?没想到,是吗?”
……
见容清不说话,师尘又问起来,“没想到姑娘所说的有缘再会竟如此之快,姑娘竟自己找到在下的居所来了,姑娘可是有事寻在下帮忙?”
又是一阵沉默,半晌,容清才结巴的回道“没……没有,我只是方才路过这里,见这人烟罕至之地竟有一间房屋,便心生好奇,于是才鬼使神差地走进来瞧了瞧……对,就是这样。抱歉,打扰了。”
“是吗?那好吧,姑娘可愿留下来喝杯茶再走?”
“嗯,好”容清羞红了双颊,师尘见状眉眼弯的愈发深了。
终究,请他做琴的想法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回到尹府,天已黑了,待进房,小憩了一会,尹止竟然还没有来叨扰自己,不觉有些奇怪。出门,便看见尹止匆匆穿过前庭,似是刚从外面回来便立刻去了老爷的书房。容清从不曾见过他这副模样,不知为何,心里一紧,便悄悄地跟了上去。
“止儿啊,你也知道你大哥近日身体不好,皇帝那边却偏偏下了令,要你大哥去战场带兵打仗……”
“所以,父亲的意思是,我替大哥去,是吗?”尹止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
“止儿,我是知道你的,你并不比畅儿差,或许应该是比他更加优秀,可你知道你大哥好强,就努力的隐藏自己,我都看在眼里啊,所以啊,为父也是想给你一个机会,还有那容姑娘,或许,或许会……”
“够了,我知道了”不等父亲说完,尹止便拂袖转身,推门离去,依旧步履匆忙。
躲在立柱后的容清不由得感叹自己闪得快,不然就要被夺门而出的尹止撞了个正着。但是,尹老爷说的话可是真的?那整天放纵自己的浪荡公子真的是为了……
这一夜,尹止着实没有来找过她,本应该高兴地啊,为什么会空落落的呢?约莫是习惯了他的纠缠吧,他突然放开了,自己却怀念起那种感觉……可能就如师父所说,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嗯……想师父了……
这一夜,容清想了很多,很杂。
3
次日,容清睡到了很晚很晚,睡得也很熟,当然也不知道尹止来看她了,支退了前来叫容清起床的侍女,就一人独坐在她的床前,看着她熟睡的模样,许久视线不曾偏离过半分,这就是他愿倾尽一生来守护的姑娘,即便自己在她看来是如此的无用,也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有这样的机会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什么也不做,时间止住流转,亦可。
待容清醒来,日头早已高照。洗漱完毕后,找来侍女问道“今日,为何不喊我起来?”
“奴婢见姑娘睡得香甜,便不忍心扰了姑娘的好梦”
“哦,是吗?这尹相府的规矩,我不清楚,你也不知吗?说实话,我不会拿你怎么样”容清厉色道。
“是二公子,二公子今早来姑娘的床边守了姑娘好久,走时还吩咐我不许打扰您休息。”
“他现在在何处?”
“公子出府有好些时辰了,去了哪里,奴婢实在不知。”
容清立刻出门,去了尹止的房里,从不曾去过的地方。简单干净,没有尹畅屋里给人的奢侈之感,显然这该带的东西都是带走了。没想到,动作是如此之快,就这么突兀的走了……
几日后,街上军队忽然又出动了,问过人后得知,那战场上我方的人数不到敌军的一半,我军节节败退,奈何皇帝硬是按兵不动,这估计是快败了才派兵支援……
闻此,容清不由得心慌起来,即刻收拾了东西,驾马赶赴战场。只是她不知道,她脸上所有慌张的神色皆落入了另一个人的眼里,没有来由的,师尘也跟着去了战场……
抵达时,天已全黑。
战争终究是残酷的,烽烟四起,马革裹尸也是常态。容清找到了尹止的军营,进去,里面是运筹帷幄的少年,眉头紧锁,那副冷峻的模样,是自己将他送来这兵荒马乱的地方么……
“清儿?你怎么来了?”
容清并没有理他,只是径直走向他。
“我派人送你回去,这里很危险,家里,大哥也需要你……”尹止愣住了,不等他说完,容清已经自顾自的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双手附上他的肩膀,将脸蛋紧紧地埋在他的颈窝缓缓的说着“我想你了”尹止的确是愣住了,下一秒就环住她的腰将她揉进怀里……
这一切也落入了窗外一双暗沉的眸子里,无言沉默,终究是自己来晚了些,她的心恐怕在遇见自己之前就慢慢的让另一个人住了进去。
次日清晨,待容清醒来,帐篷里早已没了他的影子,她想出去却被人拦住了去路,说是将军吩咐过的,不准她踏出军营半步。
无奈,容清只好带着琴来到军营的门口,那是她能离他最近的地方,弹起了那最初相遇时的曲子。
明明记得,曲子并不悲伤,却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明明知道,云城是派了援兵的,可心跳还是越来越快。
再后来,琴弦断了……
她预感可能会见不到他了,果然,到了战场时,两军已经息战,看似是敌军溃败,可这边也没人欢呼,走近……
那被人抬着的人是他们的将军,为保住一个战士的命去挡了一刀,却不曾料到背后还有一支箭向他射来,她抱着他,没有吭声,没有哭泣。
“清儿,这是我想告诉你的话,都写在这上面了,”尹止撑着最后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纸,“我听你的话,我不做浪荡公子,我想做你眼里的君子,只要你喜欢,我成为什么都可以,我会做很多你想不到的事,只怕你仍是看不……”手终究还是没能附上她的脸颊。
“我不需要,我也不想你成为什么君子,我不喜欢什么君子,我就只是喜欢你这个傻子罢了,我怎么会看不起你呢……”容清缓缓的吐出这几个字,似是抽干了身体的力气,再无力说些什么,很安静的淌着泪,再后来终是难以平静,放声哭了起来……
再回到尹府已是半月后,尹止告诉她,她想要的琴自己替她做了,他日日出府都替她去找过,只是不想,不想容清用另一个男人做的琴,那木便是那日带她去找师尘时分别后去寻得的。她抱着那琴,再哭了最后一次,因为尹止告诉她,要过得无忧,即便是没有他的存在。
往后……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后续
抚着琴弦的容清蹲了下来,那所有的回忆一股脑的涌现了出来,她以为她已经忘却了关于他的一切,可好像仅仅只是将那一段过往尘封起来罢了,明明答应了他不再哭泣,可只要是关于他,就成为例外。
门又被推开了些“清儿可是又哭了?”
容清猛地回头,熟悉的眉眼,熟悉的戏谑声“你来了,你没走”容清跑过去紧抱住他。
“是的,我没走,清儿好等了,我还是想做你的君子,与这天下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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