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经济时期的母亲》
计划经济时期的物质限量供应,让母亲不得不心思细密,过日子精打细算。
八大仓库旁边的门市大减价,她赶去买回一束色彩缤纷的塑料花,插在花瓶里让小时候的我惊艳了许久;她带我去二门市,柜台上摆放一面大镜子,镜子一角上印着人民大会堂,一小角破了,门市部处理,母亲买下来,挂在屋里,给我们梳头洗脸用,直到现在,足足37年了。
计划经济时期的母亲当时二门市的柜台里有两个大布娃娃,会眨眼的长睫毛大眼睛,金色波浪长发,穿着花边儿精致的裙子,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小女生梦想中的娃娃!每次母亲和三姨带我们到二门市,我和板姐俩当时还没上小学,应该是六岁左右,离二门市还有三百米,总是不管不顾开始狂奔,争先恐后冲进来,嘴里嚷嚷着:“我要这边的!”我们俩像龙卷风,直刮到进门左侧朝西的第二个柜台前,蹲下来,俩只小手一把按在玻璃上,一人“搂”一个娃娃,伸手摸玻璃,仿佛在摸娃娃,眼睛深情地盯着娃娃,看呀看不够。娃娃一头金色的波浪形大卷,披在后背,头顶上有一双宝石蓝的发卡,扎着让我们看了心跳的星星蝴蝶结;娃娃的眼睛是湛蓝的长睫毛双眼皮大眼睛,最最让我和姐姐羡慕的还有她雪白丝质的长裙,绣着盛开的鲜花,鲜花的花瓣上还绣着金丝,轻盈的飘带垂荡在腰间,她脚蹬一双传说中的红色公主靴,缀满了闪闪发光的蓝宝石。俩个娃娃略有不同,我和姐姐每次都要争得不可开交,只能是跑第一的先有选择权。看了娃娃多少次?数不清了吧。她俩的价格贵得不可想象,我反复盯着那个庞大的数字看:“17元”,在捡到一分钱都欢天喜地的年代,这个数字大得不可想象,几乎是母亲半个月的工资。娇滴滴的娃娃放在那里好几年没有卖出去。母亲和三姨买完东西要走了,过来揪走我们俩。我们俩从来没有张口和母亲要过娃娃。那布娃娃从此就是我童年梦境的主人。
计划经济时期的母亲 计划经济时期的母亲 计划经济时期的母亲 计划经济时期的母亲二门市是整个桥西的最大商店,能在里面上班的售货员是很有面子的,里面的商品摆的满满的,卖得慢慢的,从来没有人挤人;旁边不远一家“三易成”店面低矮,褐色的老式木柜里摆满布料和百货,那是我唯一的‘’美术馆‘’,因为店面比二门市矮得多,所以橱窗里摆放的东西也离我近,柜台矮更方便我盯着彩色的布和玩具以及好吃的,直勾勾地看个没完没了,尤其喜欢一卷一卷的花布上精美有趣的图案。当年桥西可逛的大商场就那么几家,我还好奇问过母亲:‘’有二门市有三门市,还有一门市吗?‘’母亲说一门市在桥东,人们叫一百货。对于习惯走长路逛街的我母亲,不到迫不得已是不会去桥东逛商场的。(到了现在看这些关门或拆掉的老门市实在是小得可怜,可是我小时候却觉得它们又高大又繁华)桥西街上还有一家副食品商店,离二门市不远,给我留下印象不是因为我常常进去,而是因为它的门脸房屋檐不是直的,而是有弧度,显得特别。我对这家店印象不深,是因为它卖烟酒罐头之类,不是母亲操持日常生活的需要,整个童年我随父亲进去过一两次,买他下酒的猪头肉之类。
啊!谁能想象到,父亲从福建到内蒙支边,口味上不得不服从当地习俗,付出了多少馋?他每天中午回家吃饭前一定要喝二钱白酒,就酒的小菜让我眼馋得直流口水。有时候他买一小块人家熏好的猪头肉切薄片,摆在巴掌大的小碟子里蘸酱油,下酒。有时候他把一个生青椒洗干净掰成小片蘸酱油,下酒。还有的时候是一把五香花生米,熏好的五香豆腐干,几片咸鱼干或者凉拌紫菜、虾米……在我和姐妹们都长身体的时候,谁不馋这些美味?在母亲的家常烩菜之外的一点点美味?但是,上了小饭桌的我们,通常都装作目不转睛,假装直盯自己的饭碗,因为母亲不许我们吃父亲的下酒菜。但是父亲每次都会给我们三个小孩子各夹一片香喷喷的猪头肉,或者花生米什么的,他的小盘子里立刻就只剩下一点点了。不过父亲依然抿一口酒,夹一筷子好吃的,津津有味,苦中作乐。
毛的时代,人们习惯了用布票扯布,找会裁剪缝纫的熟人来给孩子们做过年的新衣裤,而不是去找裁缝。院子里有一位南方籍贯的叔叔,给女儿从上海买回一件绣花‘’和尚领‘’的淡蓝色上衣,这可眼馋了我母亲、三姨和小胡姨,并不是过年,却商量着买布也给孩子比样做一件,恰好我三姨的裁缝手艺精湛,但是买来的布只有枣红色的,没有相同的淡蓝色,三姨也无所畏惧,真的做了一模一样的三件‘’和尚领‘’衣服,镶着精致的白色花边,我和板姐穿着美滋滋的,那位胡姨又进一步加工,学原版,给女儿的和尚领绣了一串花,一下子精美得超过我和板姐的衣服。当时我这个小孩子,很有醋醋的感觉,我那时候应该是二、三年级。我三姨心灵手巧,每次她来我家,总有姨找她裁剪缝纫,她的人缘好极了,母亲的同事都认识她。后来许多年,三姨再来,早已不是最初的那个16岁小姑娘,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但是,母亲的同事们依旧亲热而熟悉地叫她的小名:“三三来啦!”
二年级的夏天,母亲突然有了一块很小的新布头,天蓝色布上飞满淡白色的小鹤,每只白鹤都张开翅膀在飞。她给我手缝了一件‘’坎肩肩‘’,这很意外,因为不是过大年而有新衣服穿,我有点害羞,心里悄悄地美滋滋,因为母亲只给我做了新‘’坎肩肩‘’,没有给姐姐和妹妹。整个夏天我甩着俩条光胳膊跑来跑去的玩,我照镜子的时候,光盯着坎肩上那些在蓝天上飞翔的白鹤看。长大后猜,当时因为姐姐大,妹妹小,布的大小给我正合适吧。
四年级的过年前,母亲等三姨给我们寄新衣服,望眼欲穿,没有收到。大年二十九,母亲紧急给我扯了一块格子布,紫丁香和白色相间的格子,非常漂亮!母亲找不到熟人裁剪,因为大年前各家都非常忙。母亲在大年三十这一晚,比着我的衣服裁剪好,唯有领子上不好,翻来覆去地缝了又拆了,直到深夜,我小便,母亲还在台灯下忙我的衣服……啊!?我当时心里又震撼又感动又过意不去!母亲竟然在过年最忙碌的时间里为我的新衣服如此熬苦费力,只为让我过一个完美大年!虽然母亲熬红了眼睛,还一再抱歉说,手艺不行,领子没上好。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新颖的格子布衣服,紫丁香的颜色,美得不得了呀!那好像是我从小到大最喜欢的一件衣服。
从气象局到桥西北道口,一路的著名店铺如数家珍。母亲习惯了步行买东西,这条路恐怕闭着眼睛都知道哪是哪。二门市、三易成店铺的相邻不远是从前的集宁政府机关旧址,建造得有特点,清灰色的,颇有风格。解放后政府搬家到了桥东。我最关心的新华书店也在这排店铺的中间,应该也是母亲年轻时候关心的,我少年时代的精神圣殿,不过向卖书的姨要一本书是我千难万难张不开嘴的,人家的脸冷若冰霜,以至于买一本书往往是我每天走来看多次了,回家又千憋万憋终于开口和母亲要到钱,才鼓起勇气和售货员说。买到的书,每每都是狂喜至爱!
计划经济时期的母亲这条街上有一家特别的修鞋店,一款黑油油的小脚皮鞋样品多年挂在橱窗上。我每次走过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我的姥姥还在,七十多岁了,她裹着标准的三寸金莲,每年的鞋都是三姨抽空手作,那时候三姨已经是幼儿园老师,家里三个娃娃,非常忙。我听母亲说到姥姥的鞋,灵机一动告诉她:‘’妈,你可以给姥姥订做皮鞋呀!省得三姨每年缝鞋。‘’我告诉母亲订做三寸小鞋的地方,母亲果真找到这家鞋店给姥姥做了俩双三寸大的黑色小皮鞋,这让姥姥高兴极了,因为皮鞋结实光亮又显得高级,而且不用三姨常常做鞋了!姥姥赶了一次时髦,这鞋一直穿到去世。
那个时代一点点有用东西也舍不得丢弃,一丝一缕皆来之不易。母亲家里有一床褥子,褥面全部都是彩色布块连缀的,三姨给缝的,所有碎布剪成菱形拼成一大块布,越隔着时间越珍贵,因为上面的布块让我记起小时候穿过的一件衣服或裤子,想起当年的旧事。而在当时,家家户户的母亲们恐怕都攒着一大包做衣服剩下的边角布料,为了补补丁,也为了凑零为整,省下买整布的钱和布票。谁会想到这样的手作品成为将来的生活日记和感情纪念品呢?
母亲还存下每年的鸡毛,存到一定数量,母亲熬浆糊,姥姥坐在炕头,把鸡毛粘在一根木棍上或者一根树棍上,姥姥是小脚,走路脚力不行,习惯盘腿坐着,她粘了多么大的鸡毛掸子呀!又把毛搭配得那么漂亮!五颜六色闪烁着鸡毛特有的光泽,又柔软又轻巧,搁在现在,鸡毛掸子几百一根成为室内装饰品,非常贵。但在母亲年轻时,家家户户都有。因为是姥姥粘的鸡毛掸子,母亲舍不得用,大多数收藏到至今,成为珍贵的手作艺术品。对了,母亲还收藏着一件没有穿过的花棉袄,有一次拿出来,告诉我:‘’你姥姥在的时候给我絮的缝的,我一看见就想起我的妈,我舍不得穿。‘’
从小到大,快过年的时候,母亲隆重的扫除才认真。家里的墙必须在年前刷白。这个习惯母亲坚持了大半生。我越到中年,越发感动母亲在很多事情上的执着。过年一定要扫除干净,违背这活动准则将被人背后耻笑。通过大扫除,就可以判断大院里真的有‘’叛徒‘’,居然是蒙古人根卜浪大爷家的家属!过年居然不擦不洗不扫不刷墙,啧啧!传播这个秘密的爱子姨,表情那么鄙夷。
准备过年的第一件事是刷家。一定要刷得四壁雪白让人进来感觉到春晖。刷家工人是两口子,老头名刘征,方脸浓眉大眼很和气五十多岁;他的媳妇胖胖的,喜眉笑眼,又爱聊天,家里孩子们基本都大了。他们就燕子一样只在过年前频繁来刷墙。可刘大爷后来居然给气死了。因为他不相信这么多年挣的钱就剩下一点点了!?他反复问妻子,妻子反复解释孩子上学结婚,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此刻已当爷爷的刘征完全不信,痛苦了几天后上吊死了。老太太哀怨几年后,又找的老伴也叫刘征。从前的老师傅刷墙真匀真白。
刷家之后,必定是擦玻璃。我们小时候都是母亲自己擦,擦得净光瓦亮。后来姐姐和我稍大一点后,由我们擦。冬天擦玻璃相当冷,往往边擦边不停地哈气,戴手套手还冻得通红。辛苦劳动一天后很有成就感。过年我们小孩干的活儿实在有限,母亲则在搓板上手洗山堆一样的衣服被褥,一桶桶脏水倒出去……衣服晾出去冻得硬棒棒!还有一堆堆彩色水果糖、奶油糖,过年吃的蒸面点、炸面点,炒煮瓜子花生……哎呀!日常的节衣缩食为了那真正的一年盛宴!母亲天天熬到深夜去进行这样的辛苦工匠的劳动。后来有了洗衣机,能够稍微帮助一点母亲,可是那也是要人伺候洗衣机的,没有下水道,还是母亲拎着一桶桶往外倒水……洗洗倒倒,母亲一年忙到头!一直忙碌一生,直到75岁因腰伤倒下住院。记忆里她脚不失闲,手不失闲,妈的同事叹:‘’全气象局就属老辛走路快,那才叫个飞快!‘’
哎!我把我记得的母亲的故事讲出来,发现母亲此生所受的劳苦远甚与我!
冬天打炉筒子是必须要按时打的,不然容易煤气中毒。父亲年轻时候常常不在家,退休后又返回福建老家工作。家中没有男人,母亲的打炉筒格外艰难,她没有人可以指使,只能靠自己。她想拆一截炉筒,先站在高处把另外一截炉筒用绳子套挂好,绳子拴在钉子上,钉子是母亲提前钉在天花板上的,这恐怕是母亲在没有帮手的情况下于千难万难中想到的主意。然后母亲拆炉筒的时候要抱着炉筒用力边转边拔……吃力拔出来一截,再依法炮制拔下一截,拖到院子里敲打出一堆黑灰再拖回来,一截一截装上,通常别人家都是男人来干这活的,唯有我们家,母亲打一次炉筒极费事,爬那么高,举那么重,简直是愚公移山!我今天回想难以置信。因为我,是万万做不到的!与炉子有关的煤和柴火,也是母亲生活中的艰辛劳动。机关分了煤,家家户户都是男人当主力挑担子或推小车,来去几趟就把煤拖回家。我们家则多是母亲当主力,用桶或篮子搭在车座推回家,她得来去几十趟!那给了我们整年的热饭和热量的煤火,是母亲用细瘦的身体千辛万苦扛着、推着、拖着、拉着一路拖回家的,最后还要像垒长城一样,一块块码在煤仓里……常常天黑前别人家已经收仓了,我母亲还在别人家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下一块块搬煤垒煤!小时候依恋炉火的温暖,还能烤馒头、烤豆子、烧土豆,可是辛辛苦苦操持和照料这份温暖的,是我的无微不至的母亲!
母亲的这一生,所经历的辛苦诸事种种,难以写尽!如今回想,感慨万千!天生于我,没有大勇大智,在家务上,也没有小用小智!愧对母亲!
2017.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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