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

折翼

1.

今天，爸爸带我去他小时候待过的乡下玩，我了一只蝴蝶，用针在它身上戳了几个洞，那只蝴蝶再也飞不起来，在地上胡乱地拍打着翅膀。

2.

“爸爸，明天老师要收中考考试费。”采薇一边麻利地收拾饭后的碗筷，一边悄悄地说。

本来醉酒后躺在炕沿上的父亲立时坐了起来：“老师天天要钱买烧纸嘛？你不老实在家呆着看你弟弟，还好意思要钱！”

“爸爸，不是说好中考考到第一名就让我继续读高中嘛？你总得给我个机会试试啊……”

“哼！快去洗碗！”

父亲把一张人民币丢在地上，继续卧倒在炕沿上。

采薇赶紧去捡那张钞票，塞进布满油渍的围裙中。

昏黄的厨房里，采薇有条不紊地刷洗灶台，旁边的弟弟把她洗好的碗摆进橱柜。

他已经六岁了，不会开口讲话，只会憨憨地笑。

这时候，外出铲地的母亲回来了，身上斑驳着泥点。

“元宝，”母亲就像老母鸡找自己的鸡崽一样呼唤着他的儿子。

“怎么能摆碗呢！那都是女人才干的活，快回屋子看电视去！”

i她一边说一边拉着元宝进屋里，因为那傻儿子根本听不懂她在讲什么。

母亲没好声气地回到厨房：“好你个小贱人！我还没吃饭呢！你就把桌子收拾干净了！”

“是…”采薇像只蚊子似的嗡嗡着，“是爸爸叫我收的。”

母亲又走进屋子破口大骂：“杨老三你这没有良心的，我今天可锄了一天的地！”

“不要脸的娘们！还锄地，你就是去稻田里和胡大神乱搞去了，你当我是瞎子啊！”

“还不都是要给儿子看病，想少花几个钱！”

……

3.

采薇匆忙地提起书包，悄无声息关上房门，迅速逃离身后的吵架声，来到独身居住的奶奶家，只是一间破败的小草房，摇曳着昏黄的灯火。奶奶已经入睡，采薇搬起一张大椅子当成桌子，坐在小马扎上开始了紧张的复习。

后天就是中考，采薇每天几乎都在彻夜复习，打了鸡血一般，只为了那一句“谁知道你平日里考的第一是不是抄的，中考考了第一才准你读高中！”。

4.

当年，杨老三是杨家的独子，他的两个姐姐都远嫁他乡，那些丰厚的财礼之后，几乎再未收到过任何与她们有关的讯息。

杨老三从小便娇生惯养，连村里的小男孩和他打闹，他都哭着回家找爸妈，养成了好吃懒做的毛病。

后来，他父亲用收的财礼钱给他娶了媳妇，可这媳妇儿几年里只生出了个女儿，老爷子忧虑加上酗酒，从此一病不起，临走前对杨老三说：“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你给我生个孙子，把香火传承下去，咱家有个祖传的金项锁，啥时候你给我生出来孙子，就叫你妈把这金锁传给我孙子！”

此后，杨老三更加一门心思生儿子，有了怀孕的迹象便跑到城里的黑诊所去查验，可惜老天刁难他，又几年下来，怀的两个都是女儿，纷纷做了人工流产。

采薇十岁的时候，母亲第三次怀孕，在等待进城汽车的土路上，杨老三和他媳妇遇见了胡大神，胡大神断言这回必是个儿子。也不知是偶然还是胡大神真有本事，总之，杨老三这回真的有了儿子。

可杨老三的母亲却说她没有什么金项锁，那都是老头子为了要孙子胡说的。杨老三和他媳妇一怒之下把老太太赶出家门，再无来往。

只有采薇，喜欢住在奶奶那所飘摇的老房子里，只有睡在那里她才不会被哭声和叫骂声吵醒，也不必没完没了地洗全家人的衣服。

5.

鸡鸣时分已是三点，奶奶下床，采薇沉沉睡去。

等到五点的生物钟催着她起床，奶奶已经一个人在菜园里忙来忙去，吃着奶奶给自己炖好的粥，有点咸咸的，奶奶最近经常把盐和糖放错，可她不想让奶奶这么快变老……

采薇没什么心思细想这些琐碎，没有洗碗，她匆匆去上学，别人都骑着自行车，只有她要走一个小时的土路才到得了学校。家里倒是有一辆自行车，可是弟弟喜欢，父亲便每天载着他到处闲逛，采薇倒觉得有了空闲，这条路人烟稀少，一直低头背政治题目，背着背着，一个小时就匆匆而过……

6.

最后一天的课，老师拿着课本到处画重点，采薇和其他同学记得格外认真，除了他的同桌王少成。

王少成自从来到这所镇中学，便被安排和成绩最好的同学坐同桌。

他爸爸是镇长，四处夸耀他儿子平日不学无术，就是脑子够用，一到考试就名列前茅；殊不知大家心知肚明，教他的那几个老师总在考试前去镇长家补课，要不谁敢保证他次次都考到前几名。采薇问过他为什么不凭自己的本事考一次，他说他这样做过，被痛打了一顿，而且他爸爸摔了他很多的飞机模型。

王少成总梦想着成为飞机设计师，他把课本里画满了大大小小的飞机设计图，连采薇的笔记本他都没放过，有时候采薇也会在他的图上改出新的创意，可那也都是偶尔，采薇深知自己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奢侈，哪怕是时间，她都只能消耗在证明自己的成绩上。

王少成送过她几个飞机模型，采薇只是在学校偷偷把玩几天，便还给了他；即便她拿回去，也只会被弟弟拆成一堆碎片。

夕阳在云朵下悄悄盛放，飞驰的少年骑着车呼啸而过，这条回家的路上又只剩下她和她的影子，一点一点变长，一点一点变淡。

采薇听见后面有声音，回头见到王少成默默跟着她。

“怎么不回家呢你？”

王少成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你的山地车好酷！”

“可是它没有后座，不能载你。”

“可是它没有后座，不能载你。”

采薇把这句话想了很久，很久；那辆山地车如同王少成，一模，一样。

那一晚采薇抱着画满了飞机模型的笔记睡着的，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有一个数学题没有答上，最后王少成理所当然地成了第一，而她屈居第二。她看见了父亲狰狞的面孔，弟弟在母亲怀里熟睡的模样，奶奶低垂下来的眼泪……

采薇忽然从梦中惊醒，再一次埋头在数学题目里。

7.

采薇去学校考试的路上，王少成远远奔来。

“我问你一道数学题。”王少成拿出了手中的纸条，采薇瞥见题目后面明明写着答案。

“你明明都会，还问我干嘛？”

“可是你不会！”王少成把纸条塞进她手里。

采薇想起昨晚的梦，仔细看了看那道题目，果然那个定理老师没讲过，她默默记下答案，丢掉了纸条。

采薇在考试里遇见了这道题，本以为那个纸条会改变她的一生，其实，那只是一张纸条。

8.

中考成绩放榜了，采薇和王少成并列第一。

采薇是蹦着回家的。

父亲却出尔反尔：“一个女人读再多书，也只会送给别人家去生娃娃，你看看别人家的姑娘都在锄地，你天天不赚钱，就想着败家，你弟弟这些天要看找胡大神看病，哪有闲钱供你读书！别墨迹了，给我这条裤子洗了去！”

采薇没有哭，也没有碰那条脏裤子，她飞奔着往门外跑，不顾父亲的叫喊声，拼命地奔向奶奶家，奶奶是她可以读书的唯一出路了，可她不知道奶奶有没有那个财力，她太想知道答案，一路上都没有喘息过。

走进那所颤巍巍的老房子下，她面无表情地说：“奶奶，我考了第一名，爸爸还是不供我读书，我不想一辈子只做一个伺候别人的人。”

奶奶忽然失声恸哭，她想起自己就是个只会伺候别人的女人，以为生了儿子就万事大吉，到头来还不如一只金项锁。

奶奶拔出墙头一只松动的砖头，掏出一个木匣子交给采薇。

“偷偷把它卖掉吧……”

采薇难以置信，打开木匣子，里面果然藏着一个金项锁，布满灰尘的匣子里也盖不住它邪恶的金光，她刚想抬头，就听见有人破门而入。

杨老三一把夺过金项锁，贪婪地打量着。

采薇疯了一般去抢，可她哪争得过父亲，被抡在地上，如同一只狗一样伏在地上死死抓住父亲的腿，奶奶去夺那条金项锁。

“你个老不死的！藏的够深的！”

父亲一挥手臂，奶奶被甩开，撞在柜子角上，当时就没了心跳。

隔着窗子，采薇看着父亲母亲三人渐行渐远，那两个人捧着金项锁，没有回头，弟弟被抱在父亲肩头，一直向她招手。

她回头看奶奶，鲜血顺着她的头颅流出，刺眼的红，如同那道邪恶的金光。

这种偏远的山村，如同荒郊野岭，老人的尸体随便一埋，外人问及，就说上了年纪，老死的。

采薇一直待在老房子里，对着柜子角说话，仿佛她也是个孤魂野鬼。

9.

跳大神是农村很常见的戏码，闲来无事，老少都会去看热闹。

我对这种骗人的把戏向来不感冒，无奈爸爸偏偏拉着我去一个什么叫杨老三的人家里去看“破关”，“破关”是跳大神的一种，爸爸说杨老三的儿子天生就是个智障，想破了这关，智穴大开。

夜幕笼罩村庄，杨老三家里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窗户都被黑布蒙上，一只圆桌子上摆满了香炉，咒符和贡品。

杨老三抱着他的傻儿子，那傻小子的口水都流到了脖子上的金项锁上，杨老三的媳妇抱着一只公鸡，身后跟着一对童男童女，几个人绕着胡大神转圈，胡大神嘴里念念叨叨，场面诡异又好笑，走着走着，那只金项锁便被放到了公鸡的脖子上，爸爸趴在我耳边说：“那是杨老三给胡大神的破关钱。”

我更是索然无味，坐在他家柜子上，感觉被什么硌了一下，拿起一看，原来是一本数学笔记，上面画满了飞机模型图，正在玩味之时，杨老三突然叫住我：“我这符受潮了，把你手里的本子给我撕几张，我用它引引火！”

我心想这用来引火岂不可惜，正无说辞，我爸爸一把抢过去：“婆婆妈妈地！老三，给！”

杨老三毫不犹豫撕下一页，刚划燃一个火柴，门嘭地一下被撞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穿过人群冲了进来，猝不及防地抢下那本笔记。

公鸡受了惊吓，从人们的头顶惊慌飞过，逃出门去，所有人顿时懵了，下一秒一涌而出，全都去追逐那只挂着金项锁的公鸡。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

她抬头看我，消瘦的脸颊苍白无光，两只眼睛里一片深邃的黑。

“这是你的笔记吧，里面的飞机设计图画的真漂亮！”

她忽然像放下了沉重的包袱，无力地蹲在地上，死死地抱住那本笔记，头埋在膝盖里大声地哭，好像夏夜里倾盆的大雨。

她的肩膀一下一下抽动着，我突然想起那只蝴蝶，死到临头，还无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