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比较抗拒很晚才能回家,可能我一直保持有原始祖先的心性,天黑了,须得回家,回到自己的洞中才算是正常。上班的时候,世界被洒满饱胀的阳光,晚上披着夕阳回去。当然有一身的月光也是美妙的。可惜有点奢侈,在石头森林里,看见一片空荡荡的天空都珍贵得很。
直到眼睛里盛满了一汪又一汪的灯光,才觉得有一点心安,有一点温度。
我知道原本暗沉的道路也是可以只身前行的,可是不知为何总要找一个明亮亮的理由才可以把心底的空缺装满。
晚上见到那一树一树的灯光,天地间也被这些光芒微弱地撑开,有些感动。路过一个大约有十来米长的灯路,如月光一样颜色的米粒小灯,一颗颗串联在一起,没有调皮的闪烁,只是呆板地一径发着光,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有着惊人的毅力。
看来今晚不会觉得太冷,不知是灯光暖了人的身,还是暖了人的心。来了不少散步的人,有相互扶持的老人,有妈妈牵着不大规矩走路的小孩子,有相约一起来压马路的小情侣。朴素而冷寂的一条街此刻也变得热气腾腾,扛着血色糖葫芦的小贩子也聚过来了。人也是如飞蛾一般,是趋光性动物,光吸引着我们,光也因为无数个我们的驱赶,变得有气息。
一直惦记着抽时间带母亲过来,母亲的性子真是让人喜欢。不似我骨子里有着很呛人的不屑,但凡是没有见过或者没有拥有的,都是满满的不屑与鄙夷。五颜六色的灯好?能好过老家里,月光直直倾倒的舒畅,能好过一伸手就能握住的萤火虫的光亮?
母亲爱看灯光,看到一树一树的五颜六色,各种造型,总有些激动:灯还能这么好看?她对现代人的技术和聪明有着说不出的敬畏与欣赏。
现在就是好呀,每天在路上就能看到这么漂亮的灯。
我有些惭愧,不知道是因为与母亲的虔诚相比下,我的不屑显得粗浅无疑,还是因为母亲口中的现在好里,我除了贡献了一些不屑以外,没有多余的。
母亲总有办法让我看到自己的短处,无地自容。
大约从腊月二十四开始,我们那里称之为过小年,村子里就有几户烟花重度用户。每天晚上,天空中劈里啪啦,一朵又一朵金色的菊花,一颗又一颗刺眼的星星从高空中陨落,有时候直接是滋滋地舞动着光束璀璨着,随即熄灭,快得很。每一次天空中响起砰砰烟花声时,母亲总是欢快地放下手里的所有事物,有时候是手里吃得热气腾腾的米饭,有时候是锅里正在烧的一盘菜,有时候是刚剥开的一粒瓜子,不论是什么,统统会放下,径直跑到客厅,对着大大的窗玻璃,朝外面黑洞洞的深渊凝望。
我和弟弟也会受影响,也会受着母亲的喜悦参与其中。如果上帝此刻也在偷偷窥探人间,一定会看到有三只脑袋紧紧拥簇在一起,会感叹人间盛开最美的花朵。
父亲建议我们自己买一点烟花吧,母亲反驳道:都是开在天上的花,只要看到都是一样好。
我和弟弟也不同意,因为尝试过自己买烟花,少了母亲那样赞叹和期待,烟花似是失去了它的灵魂。于是每年我和弟弟都相约一定要回家,并不是陪着一起吃年夜饭,而是要陪着看天空中响起一声又一声的呐喊,盛开的一朵又一朵的鲜花。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放烟花的也越来越少,弟弟担心哪一年人回去,天空中再也不会升腾起一朵朵烟花,那样的话,母亲该有多失落。
起先,我也有过这样的担忧,后来发现,完全多余。烟花升腾的那一刻,母亲把自己所有的目光转向黑洞洞的外面,眼睛看着一朵朵烟花从地面最低处冲向天空,然后绽放,一瞬间所有花瓣快速衰竭,凋落,耳朵里装着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响声,嘴巴里却聊着过往谁家的烟花盛大,谁家的烟花颜色多,都是满当当的笑意。
对春天夏天晚上的月亮真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一直怀疑月亮在这两个季节里失踪了。脑海里悬起的月亮,白亮亮的,高高挂在空中,偶尔旁边会升腾起一片乌压压的沉重的云,看起来月亮像是母亲早上打在沸水里的荷包蛋,蛋白憨憨地将圆润的蛋黄围绕,这分明是“众云拱月”嘛。
那个时候的天好像真的很高很辽远,不似夏天,一伸手就能摘几片云,几点星子。秋天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季节,或许是丰收吧,圩里的鱼儿马上就要捞上岸卖了,晚上必须要一整宿一整宿地与鱼儿睡在一起。父亲的风湿也就是在那几年里染上的,越是冷的季节,越是要与风霜拥抱,越是冷的天里,越是要下水摸鱼。丰收有喜悦,但那些喜悦都是反人性的。
不明白这样的日子里,老水牛为何也要凑热闹,常常会一整夜不回来,母亲就会喊上我,打着月光漫天漫地寻找。母亲胆子大,乘着弟弟睡着了,就会喊上我一同去寻牛。家里没有手电筒,只能照着月光,那月光可真亮啊,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母亲的影子就那样重重地压在我身上,就像周边寻不到的方向里传来乱糟糟的声音。
妈,刚刚是什么声音啊?
是虫子的声音,别怕!
妈,这又是什么声音?
嗯,牛吧,小牛寻母牛呢!
妈,还有声音。
那是风打枯草的声音,好听的很!
一点也不好听,实在是太可怕了。每次心里都怕的要死,但是又不敢出大气,生怕惊动了什么牛神鬼怪,想哭,但又怕哭声引来更厉害的神兽。
就这样在月色中,我紧紧踩着母亲的步伐,一步都不敢落下,好似一不小心就会被冷凄凄的夜晚吞噬掉。记忆里,没有在夜里寻到牛,但是这样出行的次数还挺多的。
不明白,秋天的月亮为什么这么明亮,秋天这么完美。母亲不是带着我去寻牛,就是去山里捡柴挑柴。母亲给出的理由是,秋天的树木和其他木棍枯死是做柴火最好的材料,至于为什么是晚上,白天忙着整理寻找柴棍,晚上只要稍稍整理下就可以,捆绑好带回家了。
又是等到弟弟睡着,又是月亮明晃晃的,照在脸上简直会发光,母亲挑着经过长年累月的摩挲变得光滑发亮的扁担,准备了两根墨绿色粗糙的麻绳,径直往离家不远的后山走去。
妈,你不是不怕吗?为什么还要我过来?
我怕孤单啊!
我有些泄气,原以为这样的夜晚挑柴,害不害怕才是正事,没想到孤单也让人害怕。我站在离母亲两步远的地方,眼睛紧紧盯着母亲,一点也不敢更远的地方看,我的视线被自己压抑的就像被一个玻璃罩罩住了。母亲若无其事地,像是不是被月光照射着,而是金灿灿的阳光照着,噼里啪啦,动作一点都没有小心翼翼的。风一下呼啦呼啦地吹着,一忽儿东面的草丛不安地窜动,一忽儿西面的山头传来一阵阵不知是狼嚎还是狗吠。我的腿吓得直打哆嗦,牙床也直打颤,心里一直在祈祷母亲快一点再快一点。
母亲跟我毫无心灵感应的样子,仍是噼里啪啦,慢悠悠地折断,然后一根根地摆得整整齐齐,在用力用绳子捆好,每一次捆住打结,还要反复试验有没有松动。这白晃晃的月光欺骗了母亲,总是忘了这分明是晚上,并且夜已深。
冬天太阳总是起得很晚,总是难以做到借着阳光去上学。学校里六点五十分就有晨读,我们家住得很远,去学校常常五点多就慢慢悠悠地出发了。那个时候,白天与夜里没有区别,一路黑洞洞的,常常连月光都没有。于是村里的孩子相约一起,大大小小的孩子一大帮,叽叽喳喳地踏上征途,从黑夜有过黎明,走到天亮,直至太阳升起。后来邻居家的婷,听她母亲说在路上被吓着了,接连发了几天烧。找人在床前喊了几天名字,才终于好了一点。自那以后,村里就会有奶奶或者妈妈陪同,大人打着手电筒,一道圆圆的光引着我们向前。我和弟弟共用一个手电筒,母亲在小卖部里花了二十几元买的。那家伙有些笨重,除了一个漏斗式的灯罩旁边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电瓶,拎起来起码有两斤重,我和弟弟就轮着拿。
总是不记得充电,冬天里总是遇到灯罩里发出极微弱的光芒,原本能照十几米远,这个时候就像泄气的气球,无力地罩不住一双脚的亮度。
如果遇上雪天,我们干脆不带手电筒,白皑皑的雪花在夜里发出弱弱的光来,却是能将天和地照得明明朗朗。抓起一团雪砸向远处,像是一把星星被撒开,带着欢呼,哈着热气。
如果遇上浓雾天,也是极喜欢的。手电筒里即使蓄满了电,射出刺眼的光芒,也有些难切开厚重的雾气。一团又一团沉重的雾气裹着我们,走一步散开一点,走过后,背影又会迅速被雾气盖住,天然的躲猫猫游戏。担心走路会撞到人,于是一边走一边大喊,前面有人吗?大多时候只有问的人,没有答的人。我们觉得这样走路有趣的很,便一起喊,一起笑,三五个人的声音比教室里老师看着的晨读声还要响亮。
书上总是说人的眼睛里有光。
看人的时候,说话的时候,我总是喜欢盯着人的眼睛看。里面的光总是没被发现,后来干脆去盯着牛的眼眸,那真的是深邃。嘴巴不停地嚼动,长长的睫毛微微垂着,硕大而水润的眸子盯着远方没有任何情绪。隔壁奶奶家养了不少猫猫狗狗,也会常常盯住不放,那些猫猫狗狗被我盯得郁闷,不一会儿便觉得无趣地离开。那几只深灰色毛发的猫,眼眸竟是蓝色的,光亮投进去是机警的蓝色光芒,喉咙里发出细细长长的声音。两只泰迪狗眼眸是棕色的,常常误以为含着眼泪,或是那眼睛就是泉眼,无声无息地流淌着。
那人眼里的光究竟在哪里呢?是不是文人如我一样在这样动物的眼里找到了光,同样是眸子,自然人也是少不了的。
我盯着小娃娃的眼睛看,有些泄气,她的父母都是双眼皮,为何她的眼皮竟看不出层次呢?都说人美在一双眼里,不知小娃娃的美藏在了哪里?不免为小娃娃忧心起了未来。
母亲知晓我的心思,有些恼怒,看啥呀,都说了是双的,内双。
我不可置信地盯着,小娃娃或许也是受到了一双炽热光芒的熏蒸,目光为无畏地挪到我的身上。黑亮亮的眼像是在浸润在深不见底的大海里,一点亮光投影出我的样子来。我像是被什么触到,立即收回巡视的目光,不敢正视小娃娃眸子里投影出来的自己,必定丑陋无疑。两道眉毛皱得如两只蠕动的虫子,撅着嘴巴喃喃自语,我竟然要以这样一副丑陋的面貌在小娃娃纯净的眼里寻找美,寻找光?又怎能找到呢,她的眸子里投影的是寻找之人的样貌,我一副奇奇怪怪的焦虑样子,我一尊在小娃娃还没开始的人生里就要给她定结局的容貌,去寻光?
母亲从我手里夺过小娃娃,小娃娃立马觉得脱离危险的考验,呀呀地说着话。
母亲不知是在对我说,还是在对小娃娃说,或者是在跟自己说:眼睛这么亮,脸庞这么好看,皮肤这么白,腿这么长,关键还这么聪明,还要怎样呀?
愧疚的很,母亲一定能在小娃娃的眼里看到光,她在我的眼里也能看到吧,她能在任何人的眼里看到光,哪怕是那一树一树的灯光眼里,因为母亲有光呀!
光,源自看的那个人呀!
我如梦初醒,光何须去寻找,光是靠自己发出来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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