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蓉城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上车前张成打来电话，说要来接我，我说，不用。他说，天气预报说要下雨，还是我来接你吧。我说，天气预报不一定准。张成在电话那边叹了口气，声音疲惫，似乎是在回答谁的话，隔了好一会才急急丢下一句“如果下雨，一定要打电话让我来接你”，匆匆挂断了电话。
我有差不多10年，没回过蓉城。
雨下得很大，天像决堤的河坝。我站在出站口，雨从房檐灌进来，我就像一宿没有根的野草，顷刻被冲进大海。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还是决定不给张成打电话。
我这次回来，是参加我奶奶的葬礼，这会儿，张成应该正忙着接待宾客，打了电话，他也没时间来接我。出站口的人走得差不多，我只背了一个包，装了这两天换衣的衣物和日用品。我将包换到前面，抱在怀里，撑着伞走进雨里。
雨飞溅到脸上，手机在衣兜里嗡嗡直响，我没有接，猜想大概是张成，任凭它在挨近心口的位置上蹿下跳，就像那年，我坐车离开，张成一遍遍地打我的电话。
那时，我没有接，因为我知道，接了也改变不了结果。现在我也不会接，因为我知道，接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也就没有回头的必要。
那天，我躲在候车室的卫生间发给张成的最后一条短信是：张成，你只当我是妹妹吗？卫生间响起抽水马桶的声音，我看到张成说，这样不好吗？不好吗？是好的。我从小就想要一个哥哥，每一次被堵在回家的巷子里、学校的厕所里，我就会想，要是能一个哥哥就好了。
后来，我真的有了一个哥哥，可是……
张成是我哥哥，异父异母。初二那年，我妈妈带着我嫁给了张成的爸爸，那时张成初三，只比我大一岁，他爸爸拉着我的手，把我推到张成面前说，张成，这是晓晓，以后就是你妹妹了。他翘着二郎腿不停翻着电视遥控板，我不知所措地站在他面前，手指绞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外套，呐呐地喊了他一声哥，他才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说，你挡到我看电视了。
张成长得很凶，上挑的眉毛，狭长的眼睛，活像壁画上的十殿阎罗。可偏偏，他那副模样，就是我想要的哥哥的模样，像一束刺破黑暗的光，只要提起他的名字，便可让黑暗驱散。
我一点都不怕他，每天跟在他后面喊“哥，哥，哥……”，一开始他很烦，凶巴巴地吼，再跟在我后面，小心我打你。后来，他指着那些欺负我的人，说，敢欺负我妹，怕是活腻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晓晓？怎么不接电话？不是说下雨就给我电话吗？你看你衣服都湿了，快上车！我怔怔地看着张成拉开车门，将我揉进车里。
我眨了一下眼睛，挂在睫毛上的那颗水珠就那么掉进眼睛里。我使劲地眨眼睛，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些感情是什么时候变的。我看着张成坚毅的侧脸，十年过去了，他好像没什么变化，只脸部线条更加刚毅，眼角有了鱼尾纹，那些纹路柔和了岁月，也柔化了他过分浓烈的眉眼。
爸，妈，他们还好吗？
你还知道问呢？这么多年，电话也不打，短信也没有一个，我和爸就算了，你连妈也不联系，你知道她又多担心你吗？
我看着他握紧方向盘的手，突然释怀。我曾经想过无数种再次见面的情景，可等到再见面时，一切好像都不重要了。
回忆停在那里就好，一切都还没有变。我曾经遗憾那些感情没有好好说出口，现在我只遗憾那些本就不该盛开的花朵不合时宜地盛开。
雨渐渐小了，被黑暗掩去光明的城市，渐渐明媚。那个被埋葬在心底的字，千回百转，终于萦绕出声。
我听到我的声音，回响在轻柔的雨丝中，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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