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尾

作者: 行有容 | 来源:发表于2022-10-16 22:04 被阅读0次

    程风最喜欢飞虎涧的秋天了。稻子熟了,满目金黄却又低调深沉,不像太阳那样即使要落山了也还是明晃晃地闪眼睛。麻雀儿肚子撑得鼓鼓的,好像要把树枝都压得低了许多。程风躺了下来,山坡上的野草柔顺,耳边掠过呼呼的山风,成片的晚霞在他头顶盘旋。他享受眼皮慢慢变沉的过程,看远方的夕阳像油灯那样忽上忽下,慢慢也就睡着了。

    再醒来,夜幕已经吞噬了整个飞虎涧,一丝月光也没能透进来。他站起来拍拍自己的裤腿,却感觉腰后方有什么东西拽着他,反手却摸到了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他惊恐地松开手,冷汗从头顶往下渗进衣领,猎弓和弹药也顾不上拿,撒腿就跑。

    一连穿过了几亩稻田,在田埂上把左脚也扭了,又慌又急地撞进了自家的园子里。程风的母亲嘴里骂他冒失,却起身披了薄袄准备给他下些面条。点亮油灯,她看见墙面上程风带尾巴的影子正在摇曳,随后大喊一声天爷就跌坐在地上。程风回头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手足无措地哭了起来。

    “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在哪里发现的?”母亲绝望地问。

    “我在南坡上睡了一觉,就长出来了”,程风同样绝望地回答。

    在飞虎涧,关于长尾有两条铁一般的定律。一是只有十恶不赦的人才会长尾,二是长尾的人活不过两夜。程风一路上已经想过了,自己不像周三之类的地头蛇一般烧杀抢夺,也不像李旦那样做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从没做过什么恶事。

    母亲又点了一盏灯,开始观察他的尾巴。程风的尾巴和其他人不一样,并不是一种颜色,更像是一块块拼接起来的。她拢了拢衣服,细细问他这几日可曾跟谁起了冲突,有没有去西面的碑林里打扰先人,连他五岁时掐死了一只青蛙这样的事情都翻了出来。

    东边开始出现了鱼肚白,一夜未合眼的母子两人瘫在床边。母亲撩了撩头发,扶着床沿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她起身去院子里抱柴火,决心给程风做早餐,死也不能做饿死鬼。

    “咻,咻,咻”,柴火堆里发出瘆人的细碎声音。母亲抱起一捆柴火,一大一小两只黄鼠狼投降般贴着墙壁举起手来,眼神里的恐惧和程风惊人地相似。母亲跺了跺脚,程风听着声音出来,拿起卧室的猎枪就是突突两声,都打空了。原来枪声一出,大的那只黄鼠狼就抱起小的跳上了屋顶,跑之前甚至回头对着程风母子俩龇牙一笑。程风啐了口水,骂骂咧咧地准备再追出去。想着自己活不过今晚,就不在这时候追究两只黄鼠狼了。

    母亲把河里捕上来的小虾小蟹放进油锅,炸得酥脆,作为早餐的小食。狗肉汤在砂锅里沸腾着,一把小面放进去,撒些葱花就鲜美至极。从前她不许程风早上喝酒,容易误了一天的事儿。如今儿子只剩三天的命,没有多少时光给他挥霍了,颓废就颓废吧。她从地窖里把泡的药酒都搬了出来,透明的酒罐里壁虎、海马和蛇见到了久违的阳光,当归的根须像是酒罐里的幽灵般悬浮着。程风几碗酒入肚,抓一把虾子嚼起来,再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狗肉面汤,这样的日子再来五百年就好了。

    程风吃完了早餐,准备找聂沅。聂远和他从小一起掏鸟窝长大,跟亲兄弟一般。一见到他,聂远手上用来打水漂的石子都惊得掉了下来,嘴角微微抽搐着。他围着程风转了两三圈,最后哭了起来。程风心里觉得自己并没有时间安慰他,却还是微微揽住了他。两个人说了很多从前的事情,如何一起逃学去捉知了,给二伯家的鱼喂白酒,记忆的闸门差点关不上。

    程风想起了要事,问他:“我让你保存的东西呢,给我吧”。

    聂远跑到一株桃树下,用刺刀撬开表层的土,把包裹给了他。又叮嘱道:“还剩半天光景,好好回家陪你母亲吧。”

    程风点点头,说:“这东西本来打算趁她生日的时候送,现在送了,也算是给她留个念想”。

    告别聂远,程风把包裹背在身后,准备好好看看飞虎涧,这个生养了他二十年的地方。阳光和煦,秋风温柔,闭上眼睛就能闻到稻谷的清香。“砰”,熟悉的猎枪声响起。两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儿正在猎鸟,一只麻雀从树上掉下来,血迹刚好染在裂开的白色棉花球上。“不好玩儿,不如去捉黄鼠狼”,高个子的男孩提议。程风不敢靠近他们,怕他们看见自己的尾巴,只蹲下来细细听着,像是在回忆他和聂远的过去。

    小河边、晒谷场和古树下他都走遍了,眼看着太阳要落山了才转回家。母亲在窗边掉眼泪,两个眼睛肿得像野桃。程风摸了摸包袱,走了进去。屋子中间已经摆好了棺木,母亲又给他准备了代表飞虎涧人身份象征的狐皮寿衣,像是准备好了要给他办一场风光的葬礼。

    程风扑倒在母亲身上,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随后嚎啕大哭。眼看屋子里越来越昏暗,太阳似乎马上就要消失了。程风点亮一盏油灯,把包裹拿到灯下。握着母亲的手说:“我给你准备了一件生日礼物,如今只能提前送给你了。我这两个月跑遍了飞虎涧,猎了各种动物,最后做了这个百兽毛披肩。”

    说话间打开了包裹,却没有什么毛披肩。只有一条不同毛色的尾巴弹了出来。

    程风大叫一声。惊动了两只麻雀,倏地从天边消失。阳光又闪亮起来,聂远坐在他旁边擦着猎枪,问他:“你说要给你母亲做披肩,自己却在这里睡懒觉。要不我们明天先猎黄鼠狼?”

    程风擦了擦额头的汗,赶紧起身,确认自己并没有长尾。

    他嗫嚅着:“不了不了,不要什么百兽毛披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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