مكّة مكرمة
1.
“这么说，你是去过麦加了？”男孩一边擦拭水晶球，一边问道。
“不不不，你搞错了……”英国人笑着答道，哼哧哼哧地用一块破布擦着桌子。
昏黄的灯光下，两个人的影子投射到身后的墙壁上，左摇右晃地摆动。
2.
黎巴嫩，东部的兹特瑞安码头小镇。
这是一个古朴的水晶球店，店主是一个秃头大肚子男人，他是个波斯人，大部分的时间说阿拉伯语，自言自语的时候嘟哝一些波斯语，只有跟两个店员沟通的时候才用起蹩脚的英语。虽说店主并不和善，但是店面却被他经营的井然有序，靠窗的壁橱上层层叠叠地摆满了水晶球，又因大小、材质、纯度、材料的不同而摆上了不同的架子。一进店门，水晶球从四面八方折射出来的光线使整个店铺熠熠生辉。而这，也是男孩第一天来这里时的感受。
“真的会有人买水晶球吗？”男孩第一天工作时悄悄问道身边的这位英国人。
“当然”英国人看起来很自信，“这是由绿柱石精细打磨而成，是无色水晶。”他一边起劲地挥舞着破抹布，一边悄声和男孩交谈。
“但……我是说，为什么会有人买一块石头回家？”
“你知道磨圆要多费工夫吗？一不小心石头崩裂就会前功尽弃”英国人说，“你现在看到的这些，就已经是历史上的幸运儿了！人们买的不是石头，是它背后的心血。”
“况且，在东方，水晶石被视为五行的蕴含物，宇宙能量的发散物，甚至还有医学作用；而在西方，水晶球又是占卜的主要工具，罗马人、巫术师声称可以从水晶球里看见过去和未来。某种程度上它就是神秘主义的载体，是宇宙-星辰-人-物的联结。”英国人很热情。
男孩和英国人就这样认识了。
英国人可能只是20出头，每天穿着一样的深蓝色衬衫，在店里跑进跑出，洗洗涮涮。他脸庞瘦削，蓝色的双眼深陷于眼窝，但你若和他打交道，就会发现他那炯炯有神的双眼中透露出的，对这世上万物的极大热情，那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纯净的热情，你绝不会想到这样罕见的精神却在这中东一处临海的码头小镇被发现。
“人的双眼透露出巨大的精神能量”那个鼓励男孩出行的老人这样对他说。在他见到了英国人之后才着实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意思。但英国人自己好似并不知情。他每天忙里忙外，举止浮夸，对着初升的朝阳都要吟诗作对，仿佛在他眼里，万物从不衰竭，地球在最完美的轨道上运行，万物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似乎连那一动不动的水晶球都是那么的完美，静静地折射着宇宙的光芒。
“你来这里之前是干什么的？”有一天英国人这样问他，他们两人坐在码头上等待着太阳的初升。
“我是个牧羊的”男孩这样说。
“哦，那你一定是一个云游诗人”英国人说道。
“不……我并不远游，也并不吟诗”
“你不理解我的意思，云游诗人并不在于远游，也不在于吟诗”他说。
男孩还想多问问，但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因为他看见了那巨大的太阳从海平面初升，好像万千火把在碧蓝的海上漫延开来，仿佛赤诚的大火在海面下燃烧。那完美的弧形渐渐露出海平面，金光射入白云，海面上波光粼粼。颜色渐渐变得深重，光芒化为橙红色，火焰烧得更旺了，整个世界笼罩在这炫美的红光之中。当太阳多半露出海平面后，男孩想到了水晶球，如果那是人们费劲心力打磨出来的完美的信物，那么这巨大的红日，这不可思议的存在，又是出自谁人之手呢？
在那一刻，红光的沐浴下，男孩读懂了英国人眼中的热忱，和水晶球带来的人-神-物的联结意义。于是，在那天，小镇上的多数人还在梦乡中的时候，这两个少年看到了整个宇宙。
3.
后来男孩和英国人的交流就多了。他们从早忙到晚，除了清晨的日出时刻，就是午饭和晚饭后的黄昏才可以得到一点休息。店主很苛刻，为了吸引顾客总是要保持店内的绝对清洁，而玻璃、水晶球和木质地板又极易落灰。于是他们两人天天都忙到筋疲力尽。但是在工作中的悄声闲谈总是能给他们带来极大的慰藉。
一个平常的午后，当男孩正对着一个火腿三明治大快朵颐的时候，英国人问道——
“你为什么来这里？”
“为了去埃及”男孩含糊不清地说，“打工攒路费”
“为什么要去埃及？”
“那里有宝藏等着我”男孩说道，嘴里塞满了食物。
英国人笑了笑，男孩想他肯定是把自己当成了那些想在中东这片土地上发大财的家伙之一。“你呢？”男孩问。
“你知道麦加吗？”英国人反而这样问道。
“朝圣地麦加？知道。”男孩说的漫不经心，他还不知道，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词会对他的生命带来不可思议的改变。
“你也许知道它是伊斯兰的圣城，但是你不一定知道它瑰丽雄壮的历史进程。”
“我知道亚伯拉罕和他的儿子建造了麦克白”男孩不服气地说。
“没错，阿拉伯半岛上部落战争频繁，骆驼商队往来贸易，麦加成为贸易中心，即便最敌视的部落也会在每年停战一段时间，一同去麦加朝觐，并且解决一年一度的仲裁纷争。”
“后来先知穆罕穆德受到天启，与追随者进入麦加，麦加和穆斯林进行了几年的纷战，最终穆罕穆德攻克了麦加，特赦麦加人，宣布麦加成为了伊斯兰教最神圣的地方。”英国人接着说。
“而现在，现在……”英国人放下了手中的刀叉，好像内心受到了干扰。
“现在它成为了穆斯林的圣城。”男孩接道。
“没错，它现在成了圣地。”英国人喃喃道，“芸芸众生的圣城……”
一阵沉默，男孩抓起一个三明治，英国人望向窗外，正对着的就是他们的那家水晶球店，他的思绪似乎已经飘飞。
“你知道那些朝圣的人吗？”英国人突然扭过头来说道，“从世界各地赶来？踏上那条神圣之路的普天下的芸芸众生？”英国人突然变得很激动，男孩渐渐发觉到了他那内心热情的源泉，“我一直以为朝圣之路属于被挑选的少数人，我以为只有少数神赐的人才会接近宇宙的真理，而我的努力不过是为了脱颖而出。然而看过朝圣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错了，并且错的离谱！”
他炽热的眼睛看着男孩，手中的三明治已经变得干冷。
“我们的力量分文不值！你明白吗？超凡之境恰在凡人之路上。安拉将真理隐藏于智者，却昭示于质朴之人。而我们，我们每个人，因为高傲，不得不苦苦找寻已然获得之物；因为痴迷，不得不刻苦索求本该是赐予之物。”
4.
“大多数人根本没在走路，他们有的只是达成目的的愿望”那个鼓励男孩远行的老人还曾这样说过。
将余下的咖啡喝尽，男孩和英国人安静地坐着。已经是工作时间了，但谁都不想离开。不一会，水晶球店的秃头店主开始在店门口大喊，大肚子一起一伏，用阿拉伯语大声说着一些不知所然的话。
男孩和英国人结了账，悄声从咖啡馆后门溜走。两人不约而同地走向了码头。太阳穿进又穿出云层，两人的影子在旋转变化，风热乎乎的，传来炽热的讯息，找不到雇员的店主应该已经死心了吧。
“再讲讲朝圣？”男孩正对着阳光，半眯着眼睛。
于是英国人也在他身边坐下，又开始说起了麦加的朝圣——
“朝圣者进入圣城禁地前要受戒，洗净，以洁净之躯方能进入洁净之地；之后换戒衣，不戴帽，不穿袜，不穿缝制之履。人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必以赤子之心完成圣洁之旅。
……
“麦加禁寺四周白墙围绕，上下三层，立起巍峨的立方形圣殿。人流涌动，尽是身穿薄布的虔诚之人，是为安拉的仆人和客人。黑石立于禁寺中央，相传是白石经由人类的罪恶染黑，人们亲吻黑石，以表自己应召而来；
……
“朝圣者环游天房，人间奇伟壮丽之景，几十万朝觐者构成的巨大漩涡，人们以同一步调，同一方向稳定行走，摩肩擦踵间，大声表达对真主的盛赞；
……
“之后人们在阿拉法特山驻足，忏悔过失，乞求宽恕；
……
“人们用碎石击打象征魔鬼的石柱，以表坚贞之心；
……
“最后他们宰杀牛羊献祭，离开麦加前，亲吻门槛，抚摸幔帐，退步离开。”
……
英国人断断续续地说起了麦加的朝圣。海风吹来，两人就在潮湿的码头上躺下，男孩觉得自己仿佛也融进那洁白的圣殿中去了，他在海风中听见了人们对造物主的盛赞，看见了万物聚拢分散，命运的反复无常，是怎样的一种存在才可以创造这一切的幻视和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英国人停了下来，男孩和他都安静地坐着，一如那天朝阳初升之时，然而这次是夕阳西下。
太阳收敛起刺眼的光芒，变成一个巨大的金色的圆盘，映着那些云朵炽热的面庞，它们像信使一般，将那火红的号召传遍天空的各个角落。万物像信徒一般在太阳面前跪拜，而它将万物的黑色身影投到它们的身后，唯有朝向太阳的那一面炽烈如初，最后太阳收起光芒。暮色黯淡，暗云变换，残阳打到海上，融到那蓝黑中去了。
“你可曾见到过那么多人如此一致、如此虔诚地侍奉一个信仰吗？”英国人喃喃道，“把自己献身到更伟大的事业中？纯白的圣殿和黑色陨石？那些真是奇绝之景”
“我已揭去你的面纱，现在你明察秋毫之末”英国人引用古兰经说道，双手搭在膝盖上，目光投向远方，漠然的，好像红日的下落已然带走了他的灵魂。
5.
二人回店铺，一路无话。秃头店主将他们二人大声斥责了一顿，他们只是静静地听着，脑海里响起的是不同的声音——
“当苍穹破裂的时候……”
黄昏时的小镇第一次如此的寂静安详。
“当众星飘坠的时候……”
店主大声叫骂，不时气得跺脚，地板上灰尘震起，壁橱里的水晶球看着摇摇欲坠。
“当海洋混合的时候……”
海的声音中夹杂着海鸥的鸣叫，咸咸的气息从窗户涌进。
“当坟墓被揭开的时候……”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洒在了窗户上，仿佛一个新诞生的火红宇宙在水晶球中缓缓转动。
“每个人都知道”
人们涌入圣殿中去，黑石周围旋涡转动。
“自己前前后后所做的一切事情”
6.
店主罚他们清洗擦拭全部的水晶球，甚至是第二天不放上柜台的那些也要擦洗干净。店主离开后，两人为这黄昏后的独处而感到欣喜。
“这么说，你是去过麦加了？”男孩一边擦拭水晶球，一边问道。
“不不不，你搞错了……”英国人笑着答道，哼哧哼哧地用一块破布擦着桌子。“我不去麦加。”
“为什么不呢？”男孩大吃一惊，“你要想去，南下一周之内就可以到达，这难道不是你来这的目的吗？”
昏黄的灯光下，两个人的影子投射到身后的墙壁上，左摇右晃地摆动。
“因为麦加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希望，使我能够忍受平庸的岁月，忍受橱柜里那些不会说话的水晶球，忍受那间糟糕透顶的餐厅里的午饭和晚饭。我害怕实现我的梦想，实现之后，我就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了”英国人静静地说道。
男孩不知道如何作答。
“你真的相信真主的显灵会给每一个穆斯林带来欣喜吗？”英国人笑着问，把抹布放进水中浸泡。
“相信你愿意信仰之物，这便是一切宗教的本质”他站起身，甩甩抹布，最后说道。
后记：
“总是有人问我后来是否在埃及寻得了宝藏，每到这时我就会想到英国人，然后模仿着他的语气说：寻宝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若是真的年少时一鸣惊人，那边是上天夺取了我生存的意义，我将花费余生郁郁寡欢；从前总觉得晚年得志的人们很不幸，在人生的下坡才迎来辉煌，最终无力享受荣光，但后来我才意识到这荣光本身并不寄寓在结尾，而寄寓在过程本身，而这样看来，他们的一生是何其的幸运啊。年少时就寻得宝藏会夺去余生的冒险和激情，这是诅咒而并非赐福。大多数人看不见这一点，是因为就像鼓励我远行的老人所说——大多数人根本没在走路，他们有的只是达成目的的愿望”
——牧羊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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