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啊?”福喜在里屋躺着,突然听见客厅木门吱呀被推开的声音,便喊了一声,半晌没人回应,只听到拖沓的脚步声时左时右响着,伴随着还有抽屉开关的声音。难不成家里进了贼?这贼胆子也忒大了,光天化日的,听到屋里有人还不跑,难不成是......
福喜突然想到一个人,心里一惊,他看着被白色绷带和木板紧紧绑着的左脚踝,皱了皱眉头,然后用力支撑起身体,拄起床头边上搁着的拐杖,小心翼翼地下了床,一瘸一拐跳到房门口。他探出头一看,只见一个青年正弓着腰在翻找抽屉里的东西,他的头发像枯黄的稻草,看起来有段时间没理了,头顶长出了一大截黑色的新发, 身上穿着一件宽松黑底印花衬衫,蓝色喇叭牛仔裤,愈发显得骨瘦如柴,衣服就像挂在衣架子上似的,随着他的动作晃荡。
这种病态的瘦使得所有见过他的人过目不忘,他就是——臭名昭著、人见人怕的白粉仔贾光伟——他不光爱偷盗、吸毒,据说还杀过人坐过牢,出来以后就成了为害乡里的一大害虫。尤其爱欺压福喜他们这个外来的小村庄,平时偷鸡摸狗是常事,每逢节假日就提着糖和廉价的水果挨家挨户上门“送福”,说白了就是勒索。一份成本几块钱的“福袋”要收一百块钱,村子几十户人家生怕遭报复,竟无人敢反抗,全是些软柿子任人揉圆搓扁。福喜是个老实人,凡事悉听老婆艳红做主,艳红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破财消灾,他便也听着。
“贾光伟你在干什么?”福喜大喝一声。
“嘿嘿,福喜哥原来你在家啊?”贾光伟应声回过头来。这时可以看到他面黄肌瘦的脸,上面布满冰疮溃烂留下的褐色疤痕,深陷的眼窝里是混浊呆滞的双眼,浓重的黑眼圈,毫无血色的薄嘴唇,说话的时候露出黑黄的龋齿。
“福喜哥,有钱不?给几个来花?”贾光伟搓着瘦骨嶙峋的手毫不客气地说道。
“要钱没有,要命就有一条。”福喜心里早就看他不过眼,碍于老婆的叮嘱才一直忍着。
“哎哟瞧你说的,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啊?命能值几个钱?既然没钱嘛.....”他边说边贼溜溜地来回打量这屋子,突然眼睛闪现出惊喜的光,“啧啧,这车漂亮啊!借给我开几天吧。”他瞥见另一边房间门口露出红色摩托车的身影,于是快步走了过去,他跨上车左看看右看看,转了一下车把手,对着后视镜照了一下,又按了几下喇叭,当然,没响。蓦地,他像想起什么似的,下车返回客厅,走到电视机旁的老旧木桌子前,拉开最里面的抽屉。福喜登时大惊失色,顾不得腿上的伤急忙跳过去,他想要去夺回那把黑色的钥匙。
“给我,别碰我的车!”
“嘿嘿,看来是这串钥匙没错了!”贾光伟敏捷地躲闪开去,得意地走到车旁,福喜赶忙单脚跟着跳了过去。“嘀嘀!”贾光伟插入钥匙转动一圈,故意气人地按响了喇叭,接着准备倒车出门。
“混蛋,你给我下来!我给你钱。”福喜堵住房间门口不让。
“我现在又不想要钱了。福喜哥,我就想要这车,过几天就还给你。”
“想都别想!我死也不会让你把车开走。”贾光伟看着他鞋上的泥巴粘在了崭新的启动脚踏上,心疼得眼都红了,这可是他辛辛苦苦在工地干了半年活,省吃俭用才存下钱买的,是特地给老婆艳红买的啊!艳红跟着他苦了半辈子,任劳任怨,从来没有跟他要过什么,唯独这次心心念念想要一辆摩托车,她欢喜了好多天,又学了好多天才敢独自开车上路,天天抹得油光蹭亮,还舍不得开嘞!要不是瘸着个腿,福喜非得跟他拼命不可。
“让开让开,再不让开我撞过去了。”贾光伟回头朝他不耐烦地嚷着,作势要硬闯出去。
“不让,你快给我滚下车!”
“今天说什么老子是要定这车了!”两人僵持着,福喜死守门口不让,贾光伟也不敢真撞过去。
“福喜哥,我真的只是借去玩玩,过几天,不,明天就还你。”
“哼,谁信你的鬼话?反正,车在人在,车亡人亡!”福喜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死死堵住门口。
“要不这样吧,我就开出去转一圈过过瘾,兜兜风就还你。”贾光伟退而求其次,商量似地说道,“求求你了,福喜哥,我保证不骗你。”
“不成,不成。”福喜摇摇头,又有点动摇,不答应的话他硬抢也拿他没办法,让开,车可能就没了,到了贾光伟手里的肥肉,哪里还有渣可剩?
此时是上午十点半的光景,正是庄稼人在田里忙活的时候,福喜家独门独户住在村尾,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话说回来,即使周围有邻居在,恐怕多半也是绕道走的份,正是因为村民的懦弱不团结,才会一次又一次被这弱不禁风的白粉仔欺压上门。福喜叹了一口气,既打不过,又绝不甘心把车子拱手相让。
“福喜哥,这样,你上车,我就开出去溜达一下,保证完好给你送回来,这样总可以吧?你想啊,我开着车,你跟着我,车跑不了,我也跑不了。”
于是,老实人周福喜就这样上了车。
他把拐杖搁在右腿上搂着,还没好完全的左腿颠簸的时候一阵阵钻心地痛。车子从村尾向隔壁村开去,路过成片茂盛的甘蔗地,路过沙沙作响的尤加利树林,然后拐进了一条沿着水沟的田间小路。
“够了没有?你到底要去哪里?”福喜终于忍无可忍。
“快了快了,快到了。不用着急嘛福喜哥,那可是个好地方。”贾光伟露出阴险狡诈的神色。
不多久,车子果然停了下来。
“到了,下车吧。”贾光伟先行下车,接着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他假意搀扶周福喜下了车,还没等他站稳,突然猛地把他推进了路边的水沟里,然后眼睁睁看着他在水里狼狈地扑腾,拍着手前俯后仰大笑了一阵之后,发动摩托车一溜烟跑掉了。福喜又急又气,好在水深不过一米,他挣扎着倚靠到了岸边,但这水沟整个河谷都是松散的泥土,又高又陡,他左脚痛得厉害,试了好几次都没法爬上去,最后只得认命地倚在谷坡上,寄希望于路人的搭救。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希望渐渐变得渺茫,这一处远离村庄和大路,四周是空无一人的高低不平的田地,眼看又到了晌午,种田的人们都回家吃饭休息了,大夏天的至少得等到下午四点才有人出来干农活。
太阳越来越晒,像个大火球似的炙烤着大地,不远处传来阵阵知了聒噪的鸣叫,没完没了。周福喜抓起一把烂泥狠狠地砸进水里,咚的一声眼前的水变得浑浊,又迅速恢复了澄清,他气急败坏地用拳头一下下地捶打着水面,水花夹杂着烂泥四处飞溅,溅到他的衣服上、脸上,他觉得心里憋堵得慌,一团火窝在胸口无处发泄,他又恼又后悔,恨自己怎么就上了这狗当。他想到那血汗钱换回来的车没了,想到艳红伤心失望的眼泪,他的心揪着痛,但更痛的是泡在水里的左腿。
“混蛋,竟敢把老子扔在这鬼地方!”周福喜勉强把身体往前倾,左手浇起上游干净的水泼到头上、脸上,水沿着脖子往下流,深蓝色条纹上衣湿哒哒地粘在身上,但好歹凉快了些。他已经在烈日下晒了不知多久,上半身斜靠在泥泞的水沟谷坡上,下半身浸在不太深的水沟里,于是身体一半要忍受着阳光的炙烤,另一半则忍受着河水的浸泡,虽然谈不上冰火两重天,但这滋味也叫人够难受的,尤其是他这几个小时里几乎动弹不得,只能靠着后背、右手和右脚勉强支撑着,才不至于整个身体滑进水里。
“来人啊!救命啊!”周福喜嗓子都喊哑了,还是不见半个人影。他就着左手喝了一些河水,没吃早餐的肚子越发饿得慌,体力不断地流失,他觉得自己两眼昏花,随时都有可能晕过去。难道就这样了吗?他回想自己的一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没打过老婆孩子,好不容易熬过艰苦岁月,生活渐渐有了点盼头,还买了辆新车给老婆涨了脸,虽然艳红已经不复年轻好看,但福喜打心眼里喜欢看她开心笑起来的样子,那弯起的眼睛和鱼尾纹,皱着的鼻子,都叫他百看不厌。老婆奴怎么了?妻管严怎么了?他只想要她开心。唉,多想再看她一眼。
福喜感觉身体在往下滑,就快支撑不住了,忽然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福喜、福喜”多么亲切的声音啊,就像艳红在田边喊他回家吃饭。难道是临死前出现了幻觉吗?福喜抬起发软的左手往脸上泼了一把河水,然后抹了一把脸,他恢复了一些精神,竖起耳朵仔细听,那声音越来越近,他使劲伸长脖子去看,可不就是艳红么?扎着麻花辫的艳红正焦急地往这边跑,后面还跟了好几个村民。
“艳红,我在这。”福喜赶紧挥起左手,终于有人来了,这神经一放松,身体就不自觉地往下滑,福喜呛了几口河水,又挣扎着在谷坡上坐了起来。赶到的村民七手八脚把福喜连推带拉弄到了路面上,艳红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扑到他怀里。
“你吓死我了,呜呜。”艳红看着福喜又哭又笑的。
“对不起,车被抢走了。”福喜红着眼哽咽地说道。
“你怎么这么傻,车没了就没了,你人好好的就行。”艳红说着又去查看他的左脚,“你的脚怎么样?痛不痛?天哪,怎么肿成这样了?”她心疼得眼泪直掉。
“福喜哥,车跑不了,我们准给你弄回来。贾光伟,车放哪了?”这是同村陈老哥的声音。福喜抬头去看,才发现贾光伟被五花八绑起来,由两个村民押着。
“放我朋友家了。”贾光伟不复平时的嚣张,变得战战兢兢的,“车子还给你,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哼,这次说什么我们都要报警抓人,你这是谋杀!我们已经忍你很久了,你得寸进尺欺压我们,这次把你送公安局去,以后再敢来我们村,见一次打一次!我们不会像从前那样任你为非作歹!”村长义正言辞地说。
“没错,见一次打一次!”
“对,我们不会再躲起来,大家一起上!”
“还有下次,打死他!”
村民纷纷附和,福喜感动得热泪盈眶,大家终于团结起来奋起反抗了,这苦,总算没有白挨了。
后来,贾光伟再也没有来过村里,一年后,听说他因盗窃电缆被判入狱,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