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网络
1
最熟悉的老人，应该就是他了，老尹，比我大了30岁。
心怀忐忑却故意漫不经心地问他，能不能成为我文章主角的时候，他刚一偏腿，提着裤子从病床上转身下来。
大夫刷刷点点在病历上龙飞凤舞地写画，他扶着椅子，弯着腰，腿微微曲着，像是等着老师训话的坏学生。要住院，尽管医生一再说没事儿，正常小手术，可他还是眉头皱起，逐渐拧成了一个疙瘩。
没敢再追问，悄悄跟在后面。到了停车的地方，抢先一步，把副驾驶的门打开，手轻轻搭在他头顶，扶他坐稳，帮着系好安全带。
等我坐好，扭动钥匙，整个车身都开始颤抖时，老尹垂下眼皮，往后用力地靠了靠：“我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写的。”
看来有戏，一路畅通。
2
老爷子姓尹，名石坚，当然这不是真名。在这个互联网数据爆棚的时代，找出一个人叫什么，身份证是多少，住在那里，曾经干过什么工作，都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名字只是个代号罢了，无关紧要。
他算有些名气吧，毕竟是某专业方向国家标准的主编；行业排名第一公司里元老级的高管；从工程师到总经理，从售前到产品线负责人，培训和讲标的NO1，是交付团队仰慕的前辈，事业部销售们拥趸的大拿。
他也只是普通人，劳碌一辈子，还住在帝都三环边上一套不足一百平的房子里，大众车开了15年才换，同辈人都移民国外乔迁到沿海的时代，他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要不是身体不好，估计要干到70岁才舍得退休。
他爱写文章，对我在简书里的作品毁誉参半，一边赞叹脑洞大开代沟深不见底，一边感慨无病呻吟太多理想梦想早就无影无踪。
“想问什么？”，我们沙发坐定，一杯热气袅袅清香扑鼻的苦丁茶，一碟杏仁花生核桃的干果拼盘。我打开录音，插上充电宝，正襟危坐。
3
我：您这辈子有后悔的事情吗？
他：有啊，很多。
我：到您这个年纪不都应该无怨无悔吗？
他：是应该，不过那是在镁光灯下，话筒前，领导注视的时候。
我：呵呵，那您能说下最后悔的事情吗？
他：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听父母的话，小时候都当成了耳旁风，结果呢一一应验，无一例外。比如写作业头抬高点儿，比如吃饭别挑食，比如上厕所别看小人书，比如多看书少谈恋爱。比如有空回家看看，比如对媳妇儿好点儿，比如不要工作那么辛苦，比如没什么比身体更重要。
我：之前听阿姨说，她最后悔的是当年没有咬牙贷款多买几套房，难道您不后悔这事儿吗？
他：后悔的事情是自己能做到但没做的，本身做不到却后悔的那叫痴心妄想，空悲切而已。我没有什么魄力背那么多贷款去买房，我更没有那个眼光看中投资理财的方向，所以我不后悔。
4
我：那您这辈子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
他：最开心的就是和家人一起。每年能有两次机会，带着老婆孩子去旅游。
我：真的？是自己花钱吗？
他：当然，哪有免费的午餐。原来也以为单位奖励的活动会比较好，可行程自己说了不算，吃团餐，住一起，还要被迫购物，除了省心没有什么优点。还是自由行好些，可以充分享受一家人无拘无束的时光。
我：那您去过哪里？最喜欢哪里？
他：我们喜欢大自然，所以更偏爱风景优美的地方，人文类的差些。去的地方最开始是海岛一类，东南亚、太平洋的都有；后来去一些环境保护比较好的地方，欧美国家居多。最喜欢在马来西亚一次深夜探访萤火虫基地的旅程，太梦幻了。其实还有在普吉的一次，因为酒店有专属的一大片海滩，清晨傍晚都能光着脚，吹着海风心无旁笃地走上十几个来回，真是放松。
我：听说您还坚持写游记？
他：这你都知道，好小子。这个是我的习惯，并不是绘声绘色写其中一段印象最深刻的，而是流水账，把尽可能的细节都记录下来。开始家人不理解，但多年以后，只有事无巨细的琐碎能勾起所有的记忆，就像纪录片，甚至我们每周都有保留节目，就是赖着不起床，非让我读几段游记才行。
5
我：您在工作上的成就也不错，为什么没怎么提及？
他：有的人把工作当成生活过恨不得合二为一，有的人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水火不容。我这两个阶段都经历过，最终选择了后者。不存在哪种方式对，哪种方式错，关键你追求的是什么，什么方式让你更快乐。
我：那什么人适合什么方式，您讲细点儿呗。
他：这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就像我后悔没有听父母的劝诫一样。很多事情就像买鞋，适合不适合真要自己去试，甚至要很长时间才能有决心做选择。我很看重家庭，如果把工作作为主流，占用了太多和家人的时间，很多事情就开始失去平衡；所以把家庭放在第一位，工作次之，或者把工作看成家庭生活的支撑，但不是支配地位就好。
我：不是都建议年轻人要多拼多争，先立业再成家吗？
他：说的没错啊，人这一辈子，不同阶段要完成的目标其实不一样。没有成家的时候，就是集中精力在事业上在能力上多打基础；成家了，就要有个抉择，孰轻孰重，或者要征得家人的支持，共同面对一些压力和困难。
我：听您这么说，难道家庭和事业的矛盾很大吗，不应该是相辅相成吗？
他：说的容易做起来难，关键还是时间上的分配。远亲不如近邻为什么？就是相处多了才有感情，不管你是不是亲人。成天你天黑走天黑回，在公司在客户处扎着十几个小时，老婆孩子一天都见不着两面，家和宾馆有什么区别？再有涵养贤惠的爱人，也有受不了委屈的一天。
6
我：看您操劳这几十年，和朋友和同龄人比，您有没有失落感？
他：你是不是想说我没有功成名就，没有家财万贯，因为清贫而失落？
我：......
他：只有你阿姨埋怨我这辈子连大房子都没住过的时候，我才有失落感。其他时候没有。为什么？因为路都是你选择的，你有什么可失落的？觉着现状不如意，就改变它，任何时候出发都不晚。
我：那您怎么安慰阿姨？
他：年轻时，比较容易上火，说急了就撂挑子，不愿意过就拉倒；可后来觉着这话太伤人，人家要不是还对你有期望，感觉抱怨几句是不是能刺激你鲤鱼跳龙门，万一有个拐点，从此咸鱼翻身，所以就虚心接受，也从自己的角度多坦诚；再到现在，大家都对彼此是什么样性格的人有了更清醒的认识，知道有些事可以改变，有些事可能越逼越糟。所以现在不用我安慰她，她自己嘟囔几句，把委屈释放了就好了。
我：您是不是特别宠着阿姨？
他：这也是有历程的，说一直宠那是瞎掰。谈恋爱那会儿，肯定是捧手上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无微不至地照顾，谁让我追的人家呢。但结婚后有些懈怠，不是故意的，是工作占了很大的精力，当然也有到手了不担心飞走的心思。可很多事儿让自己发现，这一辈子，陪在自己身边的不是父母，不是子女，而是你的老伴儿，如果不把她呵护好，别说闹别扭生气了，身体不好的话将来谁照顾谁呢？
我：阿姨好幸福啊！
他：是我感觉很幸福，不是随便哪个人可以让你去靠近，去照顾的。永远要把你的付出当成是你自己的选择，不要说是为了谁，或者谁逼你的，否则无法发自肺腑，无法一心一意坚持到底的。一定是你很开心，对方才能感受到开心。
7
我：今天在医院，医生都说没什么大问题，您怎么好像还很担心的样子？
他：年轻的时候，生个病从来不担心是个事儿，为什么？因为后面的年头还很长，因为身体恢复很快，因为没有什么负担，因为没经历过什么生老病死，有点儿无知无畏的意思。等你过了40，过了50，身边已经有亲人离开，有同学聚会照片上缺人，同事猝死公司组织捐款的，你就知道了。生病已经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儿，是一家人，一个部门，一个圈子的事儿了。
我：很多事的确没法左右，那您后面准备怎么处理呢？
他：担心是人之常情，可然并卵，该来的还是要来，该面对的谁也逃不了。就像我们要多做重要不紧急的事，在身体健康方面一样有意义。平常锻炼身体，注意饮食作息，这就是重要不紧急的事，有多少人能坚持严于律己？做不到爱惜自己，等病患缠身那天，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我：感觉您很多事情看得很透彻，也有很多人生的至理名言，那您相信宿命吗？
他：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能理解牛顿、爱因斯坦最后对宗教的态度。其实并不矛盾，我们以为的天注定，实际上是我们选择的必然。所谓的这就是命，其实离不开我们一步一步地造就。如果想改变命运，首先要改变自己。宗教我并不很熟悉，但无外乎是对世界的一种认识和信仰，就是我们看待自身和外部的观点，在科学没有发展到一定阶段，宗教里描述的很多事不能简单说是迷信或者谬论，要有对未知的敬畏。
我：那问您最后一个问题，您有什么害怕的吗？
他：......
我：抱歉，这个问题如果您不愿意回答，您可以不讲。
他：没什么不能讲的，你问的非常好。说到害怕，我最害怕光阴的虚度，害怕好多事情还没来得及做，就要躺在床上，据守在病房，拖垮爱人的身体，耗尽至亲的耐心。所以，我要像琼瑶一样，选择有尊严的离开这个世界，生于土归于土，不要支离破碎，不要苟延残喘。
8
我：对不起，刚才的话题有些沉重。想问问您，您平时都怎么消除负面情绪？
他：首先要明确一个道理，没有负面就没有正面，如果我们一味想消除所有负面，那正面就没有存在的可能了，所以负面并不坏，我们要理解它，接受它，承认它的产生是自然而然的过程，没毛病。但的确不能一直被负面情绪控制，要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让它休息安静下来。怎么做？可以通过做别的事转移注意力，可以把情绪发泄到伤害较小的地方，可以直面负面的根源尝试对话甚至解决它。
我：看您每天都乐呵呵的，但您却说自己有抑郁的倾向，真的吗？
他：很多喜剧明星都是抑郁症患者，说话风趣幽默的人，内心可能很痛苦，因为他的开心都是表演是职业，不一定是发自内心，或者代价太大，内心没有能量的补充，所以会不开心。还有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总是对自己不满意，吹毛求疵，一般是从小经受的挫折太少，长大了受不了半点委屈。我可能属于后者，也不是吓唬人，的确在信心不足的时候，会有万念俱灰的瞬间，有放弃一切的危险念头。
我：不会吧，那您有什么办法吗？
他：道理都明白，但等你到我这个年龄就明白了，人最终要战胜的就是自己，他就是六耳猕猴，他和你就是一枝两朵。你能想到的方法怎么能瞒过你自己呢？很多影视作品里谈到的心魔就是那个有些危险的自己。不过这个没有办法，要共存，要沟通，要相安无事，必须正视彼此的位置。
我、他：就像我们现在这样，自说自话，自问自答。我们可能看起来不老，但内心已经是垂暮的老人了。好在老有所知，就当给自己提个醒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