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叔说他原本不是想开书店的。只是这么多年的漂泊,舒适感找到了,却没有存在感。被束缚久了渴望自由,自由惯了便想安定。说到底都是因为内心的孤寂。
肖叔大约50的模样,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白色的衬衫再怎么修身也看得出个啤酒肚,几缕白发在发间游行,额上有几道皱纹,那是岁月的沟壑,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最喜欢在午后,泡上一壶茶放在边上,陪着我们几个小鬼安静地看书。偶尔看久了也会放下书和我们随意聊聊,讲讲他早年在别的地方听到看到的一些奇闻怪物,他说他见过三个头的蛇,一只脚的鸭子,翅膀好看得像是铺满金粉的蜻蜓……有时我们听得入了神,他便故意吊吊我们的胃口,说明天再讲。然后镜片后的双眼眯成了线,在看了我们一个个巴望的表情后……
肖叔的书店规模不大,书的种类却奇多,并不都是崭新的,泛黄缺页的也有。不过他常整理,倒也整齐。生意并不十分热闹,偶有几个行色匆匆的人在路过门口时,顺手拿起摆在门口摊子上的杂志,放下钱,继续匆匆走去。不然就是类似我这个年纪的小孩,在放学后或假期间向父母一本正经地说要找辅导资料,实际是溜进书店里看一些小人书。当然我也会在每次看完书之后买一本书,不过那是隔壁张婶托我买的,她说她常在家,没多少时间出来,便想让我顺路买一些书给她解解闷,买什么书也不挑,她说是书就行。重点是每次我把书拿给她时她都会给我一颗糖,这对我来说是很大的诱惑。
店里的书架占去了很多空间,剩下的只是纵横的几条走道,但肖叔特意在店里面右边的一小处地方安置了几张小椅子,给我们这些小孩坐着看书。我们都觉得肖叔特伟大,不像其他大人那样总是反对我们读小人书。 我总在周末的下午去书店,猛啃着上次看到一半的连环画或是一本童话故事集,有次看到黄昏,老爸出去喊我回去吃饭,看到我手中的图图画画,一把夺了过去,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一把从椅子上拉扯起来了,我扁着嘴闭着眼任他像提只小动物似的提着我的衣服,心想晚上又免不了一顿打了。
是肖叔过来帮我解的围,他和老爸聊了好多这些图书和故事集对儿童的好处,“看这些能激发他们的想象力……”我无心去斟酌他们聊的内容,我也不管看这些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只是喜欢看,就想看。奇迹的是老爸最后竟然被肖叔说服了,敲了我的头一下说以后就算要看也不能忘了回家吃饭。我揉揉头的同时感激地望肖叔一眼,他的啤酒肚在我心里顿时又大了一圈,哦,不,是他的形象~
“小桀,我给你讲个故事要不要?”那是一个下雨的午后,店里来看书的人不多,肖叔喝了口茶,边拿下眼镜用丝绸布擦拭镜片边对我说着。 “好啊~”我一连点了几个头,其实眼睛还在猛盯着书中的图画, 我正看到一个精彩的故事,讲几个小伙伴去森林里探险,看到了一只有着个兔子头的小熊,小熊说要答对问题才能放他们过去,不然就要吃掉他们,让他们变得跟它一样。那几个小伙伴害怕极了,我却看得津津有味。所以我想肖叔应该是无聊了,才会找话跟我讲。讲出来的故事,哪有书里的精彩?
那是一个岁月里的故事。
“我在十多岁的时候,我喜欢过一个女孩子。”肖叔一开口就完全把我的注意力成功引了过去了。在我小小的脑袋瓜里,喜欢就等于爱情。但爱情是什么东西,好不好吃可不可口,我都没概念。但肖叔讲的是他自己的故事,而且今天听他故事的只有我一个人,我心里格外得意,我挪了挪椅子,调整了下坐姿。
“她是个很恬静的女生。不出众,乌黑长发,有一个浅黄小夹子夹在右耳上的头发上,常穿一条白色的裙子。当时我在一家修表店当学徒,她在附近的一家学校念书。有一天,她拿了一只坏了表给我修。你知道吗?当时她就穿着一条白裙子,斜跨一个硬皮小包,左手抱着几本书……我看了第一眼就愣住了。”
肖叔说的时候仿佛看着前方的书架,眼睛却似乎没聚焦,他的心思肯定飞回了当时那一刻。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她手中的一只精致小巧的手表,埋头拿着机械修着,她带着浅浅的笑容,视线随意在店里飘荡。我莫名地慌乱起来,仿佛她眼里扫过的每一处,都是我写满不安的表情。我一面希望赶紧把表修好让她离去可令这种不安的情绪尽快消失,一面希望她逗留得久一点。这样想着,手忙也脚乱。
“还要等多久?”她开口说了话,那声音听着就、就仿佛有种魔力,当时我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用什么来表达这种感觉,只是觉得,嗯,仿佛一切的疲倦都一扫而光,那么令人,你知道的,哦不,你也许还不懂,你还没经历过,温婉如风。那声音我记了好多年,这么多年,也找不到类似的声线,类似的感觉。“
是的。也许真得长大后我才懂得,大抵所有小清新的爱恋故事里,都有个裙摆飘飘的女生,最好样貌清秀些,都可构成一道不错的风景。不要有女王的霸气和公主的娇气,不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但也有多人暗暗讨论,不是男生热切追捧的对象偶尔也有一两封情书在校道上如纸飞机般滑落到眼前,不是女生咬牙嫉妒的对象不时也有几个背后模仿其衣饰。
大多类似。
“我把表修好后递给她。她依旧是浅浅的笑,道了谢,转身走出去。嘿,我突然希望她的表明天再坏一次。然而她很快回来,抱歉说自己忘了付钱了,脸上同我一样写满不好意思,我以为是她听到我心里的召唤了呢,呵呵。当然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自然不敢有太多的妄想。但是年少的心啊,感性总是走在前头,心中莫名滋长的情愫,一天天地,不可抑止,长成了一种期盼。
因为她学校的外校道就在马路对面,每逢放学期间总是可以看到络绎不绝的人儿,欢声笑语渐渐成了一种魔咒,总是容易唤醒等了一天的我的沉寂的心。每到那会,我便走到门边,在各个花儿般的少女中寻找她的笑容。她总是跟一个留着短发的女伴一起回家,絮絮话语,偶尔开心地谈论着什么,也许是关于在学校发生的趣事。
隔着遥遥的马路,我只见到她的笑容,从校门口的拐角到外校道的转弯。她有固定的几套衣服,都是浅色系,而且不少是裙子,这让我以后总认为,女孩子,就该是这样,裙子是展现女生专属魅力的必需。“
肖叔顿了顿,又喝了口茶,看了我一眼,轻轻笑了一下。我从口袋里拿出两支棒棒糖,那是前天张婶给我的奖励。我拿了一支伸向肖叔,他笑着摆了摆手,我索性把糖放在他的茶杯边,然后拆了自己剩下的一支,吃了起来。等待他继续把故事说下去。
"下雨天她会撑一把鹅黄色的伞,小心翼翼地走着,怕雨水淋湿了她的鞋。老师傅注意到我每天总是固定时间在门口呆望,笑着敲了一下我的头,不好好学艺还想学人家追女仔啊?我嘿嘿地笑,找不出话来回答。眼睛仍不舍得追逐着她的脚步,只愿她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让我能多看一看她。不期望更多,只愿能一直这样,容我静静守候。
某一天,她竟然又过了马路,和她的短发女伴,向我的方向走来,我惊慌失措了,忙转身回到我的位置上,焦灼地盼着,希望她出现在店门口。果然,她俩走了进来,这次是她的女伴要修手表,我假装镇定地把表接过来,低头修理,她俩站的离我有点距离,两朵花儿,轻轻地说着什么话,偶尔几声浅浅的笑声,我觉得无比幸福。
表修好了递过去,接过短发女孩手中的钱,她道了谢把手表放在包里,然后转身携着她的手:“万婷,明天的国文课似乎不用上了哦,我们要不要去公园里逛逛?”“好啊!明早我去找你。” 万婷、万婷……那晚临睡前我把这两个字默念了无数遍。梦都香甜~“
肖叔说到这的时候嘴角微扬,我用手抹了抹因含着棒棒糖嘴角溢出的口水。”然后呢?隔天你是不是去找她们了?”我问道。 “你这小鬼,怎么知道的~隔天我跟老师傅请了假。当时那学校附近有几所公园,我一所一所去看,想见到她,又怕她见到。如果碰见了该说些什么吗?说什么比较好呢?能用偶遇的借口吗?很兴奋地想,一面找寻她们的踪迹。可惜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我多少有些失望,心里又想,也许她们过后改变主意了也不一定。在回来的路上,很不巧地撞上了俗套的电视情节……“
”英雄救美?“我抢先说道。电视剧都是这么演的,然后男女主角就因此结缘,哈~那个让你魂牵梦绕的人,令你怦然心动的点是什么?也许什么都不必,只要TA在适当的时机出现在你的生命里。
肖叔笑笑地点了点头:“有几个流氓在纠缠着她们,我当时的愤怒汇集到拳头关节,一个劲冲上去和那些流氓打了起来,结果比较狼狈些,虽然流氓走了,我也被打得不轻。她俩心有余悸,稍一会才走到我身边来,我捂着被打肿的嘴角,从地上站了起来,又是一个劲地往回跑……” “啊?你怎么不跟她说话呀?” ”呵,很奇怪的,她在我面前时,我总是急促不安,怕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动作……
隔天店里放着一跌打药,老师傅说是一女孩子拿来的。“长发的还是短发的?”我问道。老师傅笑了笑,”长发的。”我把那瓶药拿起了又放下,满心欢喜,做什么都快活。我觉得我是最幸福的人了。“
"之后呢?有再见过面吗?” “隔了两天她又一次出现在店里,这次不是来修东西的,那是放学后,她把遮阳的小黄伞放在门口,走了进来,朝我礼貌地笑了笑,又带着女孩子特有的羞涩,“你、你的伤好了吗?”说完微低着头。 “好了,早就好了。我,倒杯茶给你。你等等、”我语无伦次。她摆摆手微笑地说不用了,“那天,谢谢你。我还要回家,先这样了。”
“哦,”我站在原地,略约有些失望,我多希望她能再逗留一会,以至于我忘了应该送她到门口,甚至忘了谢谢她给的跌打药,等醒悟过来她早已撑着她的伞远去了。老师傅在旁看我这呆样,笑着摇了摇头。 之后我依旧像以前那样,在门口守望放学时刻,我常仔细擦拭那瓶药,等着她某天再来的时候还给她。我,不敢贸然去找她,那样,太莽撞了。“
肖叔叹了口气。起身把杯中的茶水换了换,我看着他略显蹒跚的背影,对他的叹息感到莫名其妙。想见,就去见。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后来啊,“肖叔重新坐定,”应该是过了几个月了吧,她始终没来,但我还是每天能看到她。那一条校道的时光,在以后的岁月里被无限拉长。有一天,我把一客人的表拆坏了,正在想着如何拯救,突然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我的表链坏了,能帮我修吗?”我抬头看见她,那张隔着马路遥望着的脸,现在这么清晰这么近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又忘了言语。但她看起来心情似乎不太好,脸上还是带着笑,但很浅很浅,稍不注意便会被没收的那样。“可……可以的。只是可能一时不能修好,你明天来拿可以吗?”我问道。“嗯,那就放在你这了。再见。”她走了出去,沉静的面容取代了往日张扬的笑容。我手里躺着她那精致小巧的表,还存留着她的体温。那天她穿着一条浅桃红色的裙子,脚上穿着一双黑亮的皮鞋,那天是阴天,那天她说了再见,那天过后她再没出现……
隔天我等着她放学后来拿表,直至老师傅要关店了我仍看不到她的身影,她的同学一拨一拨地走去,我好不容易看到了那位一直和她走的短发女伴,她一个人走着,我想上前去问她,那女孩,那让我朝暮牵挂的女孩,怎么没来拿回她的表。可惜我没向前去。我想,也许她今天有事,隔天就会来了。然而隔天,再过了一天两天,她再也没有出现了,终于我忍不住,在某天放学时分跑到校门口等那短发女孩,我问她,她呢?去了哪里?短发女孩说,她全家搬去了别的地方了,她也转学了。
我愣在原地,心空落落的 ,她的手表还在我口袋里,而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吗? 我回到原来的轨道,按部就班的工作,生活着。老师傅常说我心不在焉,小心别把活干砸了。站在门口遥望,彷佛成了一种习惯。但那条校道,再也找不到我熟悉的身影了。”
我呆呆地听着。盼着肖叔讲下去,他又喝了一口茶,我想把他的茶倒光。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肖叔彷佛梦初醒。他回味了一场美梦,也许还带着遗憾。 我的棒棒糖嚼完了,但是我还想听故事:“怎么就结束了呢?那你们后来再也没见了吗?” “后来我也离开了那个地方,去了其他很多地方,有个不敢有的奢想,能在某条路上遇到她,把她的手表还给她,把我的心事告诉她。可是我没有再遇见她。”
“啊,那她没了一只手表不心疼吗?”我很认真地想着。 肖叔被我这话逗笑了,我很不满意,因为我是很认真地在提问。但他笑着笑着仿佛又哭了,他粗肥的手指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可还是被我看到了。
我觉得他的样子很滑稽,但又笑不出来。我转头看看外面,天已快黑了,我该回去吃饭了。
我起身,跟肖叔道别。肖叔点了点头,仍在抚头沉思。我想他心里应该很愧疚,他收藏了别人一只手表那么多年,也没能还回去。我学他的样子很沉重地叹了口气。随便拿起一本书,把钱放在肖叔桌上,然后一蹦一跳地往家里跑。
到张婶的家门口了,我把书拿给她,她从口袋里抽出几只棒棒糖递到我手中,“谢谢你了,小桀。”棒棒糖里有我喜欢的草莓味,“不用谢了,张婶,我还要多谢你的糖呢。”“婷,快进来帮忙把货搬到货仓里……"张叔在屋里喊着。
我跟张婶挥手道了别,然后双手捧着棒棒糖,乐颠乐颠地跑回家,计划着,晚饭之后先吃葡萄味,明天再吃苹果味的,草莓味留到最后再吃……
(当世事再没完美 可远在岁月如歌中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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