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缪四儿
〔历史〕一夕碎烟梦不成(26)将军心急如焚,他胯下的马早先是从狄戎得来,名曰翻羽,是一匹不可多得的良驹,即便这样,汗水也顺着皮毛往下流,鼻子呼哧呼哧喘粗气。
越走山道越窄,后面的随从已经被远远落下。将军仰看两侧山势,崖高千丈,高崇入云。心中暗想,这倒是个设埋伏的好地方,便警觉了许多。果然前面出现一个狭窄的隘口,心下略微算计,继续催马前行,但到了接近隘口的时候忽然调转马头往回。这马原本就和主人心性相通,将军手里勒住的时候便前蹄直立,登时停住,然后顺着缰绳一甩脑袋,调转身子往来路驰骋。
几乎是离开的一瞬,只听身后轰隆隆一阵巨响,如闷雷一般,将军回头看去,只见那隘口已是尘土弥漫。等到勒马停住,看到几个随从逐渐赶来,便停了下来。蹙眉看着隘口方向,尘土散去,渐渐露出一堆七零八落的乱石来。
随从跟上来,前面的一幕令他们都变了颜色,将军倒是面不改色,仰头往两侧峭壁上方看了看,沉声说,“走!”几个人都以为听错了,顿时面面相觑,但又不得不跟上去。
姬芜眯着眼听着山谷传来的隆隆声,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迅速从另一侧下到山谷,打马往山谷外面赶,料定那吴勋已经丧命在乱石之下。
山谷里传来的闷雷一样的声音几乎让小满魂飞魄散,她只觉得一颗心被拽着直直地往下坠,午后耀眼的太阳都暗了下来。她踉踉跄跄往外走,身子仿佛已经死了一半,整个胸腔脑袋都是木木的。脚下不小心踩到碎石,也顾不得脚疼,任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变成冰凉一片。
不知道走了多久,这路崎岖难行,仿佛没有尽头。小满想着二兄的话,想起母亲,想起将军。多希望这一切只是个梦,就让自己混混沌沌的睡死过去,可是一瞬间,就全都变了。心里带着绝望,脚下踩到的石头一滚,便一头栽倒在地。棱角分明的石头硌着肋骨,疼的呼吸都要停滞住。
小满挣扎着爬起来,胳膊肘膝盖都火辣辣的,她站起来,试了试还能走,便顾不得哪里疼。这辈子已经是二兄第二次将她抛下,小时候是去给自己找吃的,这次是去急着杀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如果将军真的不在了,自己的生命也就真的到头了,她不清楚这是一份什么样的感情,反正她知道没有将军就活不下去了,何况他还是死在自己二兄的手里。
可是,远远的,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路的那端。一颗心狂跳起来,小满微微颤栗,顿住了脚步。心里悲喜交加,喜的是将军平安无事,悲的是二兄一去不返,他落在了将军手里会是个什么下场。
姬芜没有想到吴勋会安然无恙,他打马冲出山谷,正好迎头撞上将军一队人马。几乎没用费什么周折,他便被围住拿下,可是无论怎么逼问,硬是咬紧牙关死活不说小满在哪里。将军顾不得审问他,断定小满就在他后面的山谷里,于是直接去寻,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果然看见了丫头。
那副模样让他大吃一惊,头发凌乱,满面泪痕,身上都是泥土。他几乎以为她遭遇了凌辱,直拉着她的手说不出话来,想着回头就把那侍卫碎尸万段。可是他听到那句:“我二兄在哪里?”才将一颗心蓦地放了下来。
他答应小满不会将姬芜怎样,当兄妹二人站在一起才明白那种熟悉感从哪里来,两个人的眼睛是如此之像。虽然一个眼神阴冷,带着狠厉之色,另一个是清澈见底,纯净的纤尘不染。
几个人知道此处不宜久留,带上小满和姬芜便匆匆离去,姬芜被反剪双手控在马上。一路快马加鞭,傍晚时分便回到了大营,吩咐手下将姬芜看押起来,叫了医官给小满察看身上的伤,虽然擦破了几处,好在都是皮外伤,医官说敷上药过几天便无大碍了。
原来那姬芜是卧底在魏军大营,利用自己的军事才能很快升到校尉,本想着接近将军寻找机会,却不想再送兵书的时候意外听到了小满的话。当时忍不住从军帐缝隙往里看,却看到了那个自称虢国国君女儿的女孩儿搂着吴勋的脖子,震惊之余又感到异常愤怒。
他当时拼命克制住了自己,第二天又看到两个人亲亲热热去爬山,眼神间根本不是简单的长辈和孩子间的交流,反而是恋人才有的旖旎,他决定开始动手。当小满从山上下来,他仔细看那副眉眼,还是清楚的留着小时候的影子。本来兄妹相遇是一件可喜的事情。可是他看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居然和一个比自己父亲小不了多少的男人亲亲热热,那个男人笑容里也是极尽宠溺,并且还是仇人手下的将军。
他开始想着如何把妹妹带离吴勋身边,后来又灵机一动想到可以利用妹妹把吴勋引进通往函谷关的峡谷隘口处。那里有设好的乱石滚木阵,只需砍断山上的绳索便能将人结果在狭窄的山谷里。到时候返回大雍,请求国君发兵,报仇复国也就是指日可待了。
他知道小满不一定跟他离开军营,便利用夜间巡防的时机把她麻翻用自己的军袍遮掩带去军营,放在马背上沿着去大雍的官道奔赴隘口。马车是早就藏在山谷里的,是几年前用来给另一个姑娘乘坐的,他把小满从马背上转移到马车里,犹豫着杀了吴勋之后,下一步该如何安置自己的妹妹。
可他明明看到吴勋进了山谷,手起刀落斩断了绳索后,机关触动,乱石滚滚而落。当时他觉得自己立下了大功,甚至想象着大雍的兵马将会开拔过来,听凭自己调动,攻陷魏国,踏平赵国和韩国,杀了那三个乱臣贼子,祭奠父亲,重振虢国。
可是他没想到吴勋居然能识破,小满亲自送来吃的,他别过脸不去理她。小满叫他二兄,他说她不配叫他,说她有辱姬氏列祖列宗。小满伤心不已,回到军帐求将军放了姬芜,让他走的远远的。
将军说放他走他会被别的国家利用,倒不如先把他带回河西,日后再做打算。
如此一番折腾,将军一夜难眠,惊魂未定之际更加清楚了自己的心意。他深刻体会到了失去小满的痛苦,和那种末日来临般的惊惧,当他看到姬芜眼里的敌意时竟会有一瞬的心虚。
他知道,小满已经深深植入在了他的生命里,如要剥离,那将是割肉剔骨,鲜血淋漓的伤痛。
次日启程,动用了两辆马车,一辆是小满乘坐,另一辆用来押送姬芜。没有人知道姬芜的真实身份,将军只说将人带回河西慢慢审问,属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刮了一夜的北风,天气变得干冷,将军由于一夜未睡,眼下一片青影,坐在马背上显得有些疲惫。小满掀着帘子让将军到马车上来坐,将军没有推让,下马上了马车,倚着车围子打起了盹儿。
小满看着将军的脸,虽然已经三十有几,但依然鬓如刀裁,眉若秋山,一张脸棱角分明,薄唇紧闭,即便是闭目养神,也是不尽的器宇轩昂,丝毫看不出已经过了而立之年。
她看着这张脸,想起二兄之前的阴谋手段,不由得激灵一下,恐惧感再次涌上心头。
脑袋里正胡乱想着,将军忽然慵懒地问道:“盯着我看什么呢?我脸上有花儿了?”
小满吓了一跳,抬眼去看将军,发现他并没有睁眼,便伸出手在他眼前摆了摆,试试他闭着眼是否真能看得见。不想被将军抬手握住,说道:“你肯定只是眯着眼了!”
将军嘴角上扬,说:“并没有!”
“骗人,闭着眼睛也能看到么?”小满不信。
将军握着小满的指尖,凑近了自己的鼻子,笑着说:“我是用鼻子知道的!”
小满便闭上眼,把将军的手也放在自己鼻子边,轻轻的吸了吸,发现他的手有淡淡的香味儿,一如将军衣服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儿,还有几年前的那个清晨,自己伏在榻边嗅到的他被窝里味道儿。那时将军在说要做叔叔还是父亲的事,自己哭着求将军不要让她嫁人,要一直和他在一起,他也对她说“这世上也只有小满一个亲人了!”
可是如今,他马上要有了另一个亲人,自己也有了一个哥哥,还有远在赵国的母亲,哀伤弥漫,也写在了眉间唇角。
将军看着手边这张莹洁的小脸,似乎笼着淡淡的哀愁,长长的睫毛如羽扇,在颊上投下两抹浅影,覆盖住那双清澈见底亦能看到人心里的眼睛,嘴唇殷红娇嫩。他的心脏剧烈跳了起来,有疼惜,也夹杂了悸动。便赶紧闭上了眼睛,耳边却传来小满幽幽的声音,“果然是能闻到,还能感觉的到。叔叔,我感觉到你在看我!”
她说着,把一只手按在将军胸前,慢慢睁开眼睛,盯着吴勋,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说道:“叔叔的心脏也跳这么快,像小满的一样。”
将军呼吸窒住。
“叔叔,我就姬芜一个亲人了,求叔叔将他放了,小满从此只做叔叔的婢女来报答您的恩情。”小满的语调极轻,轻的几乎听不到里面的哀致。
将军睁开眼睛,他看到另一双眼睛里的哀伤、无助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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