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家生转向曲玲珑道:“曲姑娘所要打听的人,或许小二哥认得,问问便知。”曲玲珑喜道:“正是,正是,我却如何没想起来?”言下颇有感激之意。
千家生对店小二道:“小哥在此应酬日久,人来人往中,自是多半熟识。”店小二颇为自得,拍拍胸脯道:“这个是自然!”
千家生清清嗓子,道:“你可认识一个叫曲如钩的人?是这位姑娘的兄长——”
店小二闻听此言,脸色不知觉间有些微变化,旋即堆下笑来,道:“小人……不,不认得,不认得……”语声却有点不自在,边说边连连打千儿,转身就要离开。
千家生听他话中蹊跷,料知其中必有缘故,蓦地站起,一把扯住店小二,问道:“你何以如此害怕,这人很厉害吗?”店小二告饶道:“莫说这人的底细小人一概不知;便是知道,也不敢乱说!”这等于是此地无银。千家生奇道:“这是为何?”店小二道:“这其中的细枝末节,小人就不得而知了……”说着又要退下。
千家生抓着店小二胳膊的手稍一用力,店小二顿觉酥麻难忍,如雷击一般,心知遇上了难缠的主儿,但他于这店里跑堂多年,十分精于世故交际,便马上绽出笑脸,低声道:“小人真个不知,真个不知!爷您再往别处打听,或许能获详情……别在小人身上费功夫了,免得耽误爷您的金贵时间。”
千家生自内衣里摸出一锭大银,成色十足,满有五两轻重,道:“你若实说,这锭银子便送你做糊口之资,如何?说是不说?”店小二一来见钱眼开,二来也知不说难以脱身,便轻声道:“小人也听得过往客人闲谈,未知真实。我便说与爷听,爷您万不可告诉别人,不然,小人一条小命休矣!”
千家生道:“你且说,我不说与外人便是。”松开店小二的胳膊,坐了下来。
店小二俯身将头头插进千家生与曲玲珑中间,低声道:“这个曲如钩不是什么好人,却也未必就是坏人。有人说他是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飞天大盗,也有人说他是行侠仗义扶危济困的英雄侠士;一般平民百姓对他如视君父。官府却出榜四处通缉,画影图形,海捕公文飞得雪片也似,并于各处关口要隘设有专人盘查,来往行人尽在其监视之内。姑娘来时,定是看到……”
说到此处,忽意识到曲玲珑双目失明,急忙改口向千家生道:“爷您定是看见了门口那几个醉倒的军汉,便是官府里设在此处的耳目了,虽是顺天府里的人,据说却是归清庭粘杆处直接调令。其中一个自称‘神捕’叫做张朝凤的,极是个厉害人物。据说,前几年先帝爷微服私访时,他曾担任御前一品带刀侍卫,脚踏三山五岳,阅历可见一斑。后来因酒后误事,犯了大错,着落在顺天府问罪。顺天府尹因见他本事非常,极是器重,百般开脱之下他才得以辗转升迁,在府里参了个捕块,专管缉拿曲如钩。”
听至此,千家生不禁向着门口张望,果然看见那里有五六个醉汉伏案大睡,鼾声大起;桌上杯盘狼藉,酒食四散,几把刀剑横七竖八地胡乱堆放一处。看到这里,千家生不禁皱了一下眉头,又道:“这些人日夜便在此处吗?”店小二道:“一刻也不离开。”千家生道:“那么,是否有人换值轮班?”店小二苦笑一声,道:“他们吃住在这里,过得是神仙般的日子,哪里舍得让人顶替。”
千家生笑道:“既如此,起居用度必是令贵店日进斗金了。”店小二摇头道:“这位爷显然不是本地人,不晓得其中细节。这个张朝凤,谱摆得挺大,好几个小喽喽罗如影随形地侍奉左右,敬若天神一般。”声音压得很低,几欲不闻,接着道:“这几个恶人,仗着是个小官,有那么一点小权,便肆无忌惮目中无人,吃喝宿店从来分文不给;但若招待稍有不周,他们便大发淫威,摔盆打碗指东骂西,把个酒店上下搅得鸡犬不宁,真是,真是……”
他本来想说“真是没有王法了”,可话到嘴边,颇觉不妥,后面那五个字便化做一声长叹。
千家生“哦”了一声,道:“谢谢小哥相告!”将手中那锭大银塞入店小二袖口。店小二道了声谢,自退下了。
曲玲珑半晌沉吟不语,只呆呆地出神,久久方才自言自语道:“哥哥难道真如店小二所言,做下滔天大罪?不,不会的!他的性情,我哪里不晓得,怎么会去杀人?可官府却为何……”言下甚是不安,明知眼睛看不见,可也不由得向门口张望。
千家生见她神情默然,心下颇为不忍,宽慰道:“这几个官人如此可恶,自非什么好人,由此想来官府也未必好到哪里去。姑娘且宽心,坏人眼里的坏事,多半是好事。只是他们心术不正,才致是非不明。难道他们的所作所为便是好事不成?或者,是他们做了坏事,又不肯承认,偏逢你哥哥仗义执言出来指责他们,他们便趁机将罪过一股脑地推到他身上也未可知。”千家生与他相处半日,虽不深知她的性情,但从她的言谈举止中看出她不谙世事,胸无城腑,又见她挂念兄长一直耿耿于怀,故才胡乱编造此一通道理说与他听。
曲玲珑果然转忧为喜,道:“对,定是如此!不是也有人说他是行侠仗义的英雄侠士吗?”言下甚是畅快,又道:“你说得十分有理!你真是一个好人!”
千家生暗道:“你的眼睛若能看见,便不会这般说了。”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疤,着手处沟壑丛生,心中不免一阵苦痛。
曲玲珑此时再无他虑,心想:“看来,哥哥未必真的变坏了。我须及早找到他才是。只是人海茫茫,却上哪里找去?”又想:“常听人说京城人稠地广,十分繁华,说不准便在那里。”言念甫动,便起身问道:“公子可知此去京城尚有多少路程?”
千家生赧然一笑,道:“不瞒姑娘说,在下常年深居乡野,此番也是首次外出,世事多有不知。不过问问小二便知。”叫来店小二一问,小二道:“此去京城尚有小百里路程,姑娘若要进京,须及早动身,一路勿要延误,天黑时方可到彼。”
曲玲珑谢过,店小二又道:“不过,姑娘孤身上路,难免体力不济,赶不上行程;若天黑时进不了城,那便只有露宿荒野了,倘若有个山高水长实为不美!不如在小店暂先住下,明早东行,路上纵有耽搁也不打紧了!”曲玲珑口中称谢,心中却想:“为了寻找哥哥,我还怕露宿荒野吗?”
正在说话间,只听得有人大声叫道:“小二,快拿酒来!”正是门口那几个睡觉的军汉,此时已醒了,一个个伸着懒腰,哈欠连天。店小二应了声,这边告了假,自去招呼了。
曲玲珑向千家生道:“今日良晤,幸甚之至,奈何小女子有事,不能相陪,就此告别,后会有期!”千家生有意挽留,苦无借口,情急之下,心念一动,便道:“姑娘且慢,何不听听那个‘神捕’张朝凤说些什么,说不定可从他的口中得知你哥哥的些许下落。”曲玲珑顿悟,道:“是呀,我却如何没想到!不是千公子提醒,差点儿错过了!”复又坐下。
只见店小二走近那几个军官,深深做了一揖,道:“官人要多少酒?”其中一个稍胖的军官,极修边幅,面皮白净,两撇八字须煞有风度,一条粗大的辫子油光可鉴。此人正是张朝凤。他漫不经心地斜睃着店小二,问道:“你且说说谁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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