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清晨,杜府的老爷还在睡梦中便听闻下人通传,上次小姐在红鸾绣坊量衣时出了点误差,今日夜姑娘亲自上门纠正。于是一边让下人们好生伺候着,一边手忙脚乱的穿上衣裤,又用下人刚打好的洗脸水胡乱洗了一把脸便急急忙忙的出门迎客了。
夜笙歌站在杜府的大厅里,安静的宛如绯红色的雪花般清冷优雅。
“夜姑娘好。”杜老爷对着夜笙歌抱了抱拳,算是行了礼。
夜笙歌微微点头,道,“杜老爷,上次杜小姐量衣时,出了点误差,嫁衣做好了再改,怕是不吉利,笙歌今日便是专程来为她重新量制的。”
“那真是麻烦夜姑娘了。”
“麻烦倒不麻烦,”夜笙歌顿了顿,继续说道,“只是嫁衣制好的日子要延后了。”
“这……”杜老爷只觉有些头大。
未等杜老爷把话说完,夜笙歌便接着道,“不过令爱出嫁时,嫁衣必然完成了,杜老爷可宽心。”
杜老爷长长舒了口气,对着夜笙歌作揖,“夜姑娘如此说,老朽便安心了。”
“笙歌缝制嫁衣也有些时日了,这一行的规矩笙歌还是明白的,自然不能误了新人的吉日。”夜笙歌礼貌微笑,“那么就请杜老爷安排下人带我去见杜小姐吧。”
夜笙歌再见到杜遗芳时,恍惚间觉得她更加消瘦,如夜间经了风雨的梨花一样苍白娇弱,目光有些凌乱,不见神采。
杜遗芳抬头看见来人,并未惊讶,只是淡淡道,“夜姑娘,你来了。”语气平静到有些冷淡,仿佛对一切都浑然不在意。
夜笙歌微微颔首,抬头间目光不经意扫到窗外花开的浓郁纷繁的杏花树,纯洁素雅,在清晨的和风中,溢着淡淡的清香。
夜笙歌重新说了下来意,杜遗芳点点头道,“下人们已经同我说了,有劳夜姑娘了。”
杜遗芳未再言语,夜笙歌也未有动作,一时间,屋里安静的仿佛失了生气,只有窗外的杏花树缱绻着花瓣,悠扬飘落。
“杜小姐。”夜笙歌柔声道,“今早我在来杜府的路上,遇到了顾公子。”
杜遗芳原本死气沉沉的双眼忽的回过神来一般,芊芊玉手仿佛注入了不少力气,紧紧抓着夜笙歌的衣袖道,急切道,“顾公子?姑娘说的是哪个顾公子?”
夜笙歌柔声道,“小姐还认识几个顾公子呢?”
杜遗芳仿佛突然失去力气一般,松开了夜笙歌的衣袖,颓然道,“便是见到他,又有何用?”她神情有些恍惚,也不知是说的夜笙歌,还是自己。
“他知道小姐被家人禁锢,一般外人无法见到小姐的面,便在前夜上门求我,想办法帮他见你一面,当时我和小姐想的一样,多见一面,却属无意,徒增伤感而已,于是便拒绝了,”夜笙歌停了停,看到杜遗芳听的仔细,便继续道,“本以为,顾公子会因此死心,却不想今早,便见他在绣坊门口等着我,让将些话转告小姐。”
夜笙歌未出声,瓣唇微动,杜遗芳却睁大了眼睛,看清了她的话,他要带你走。
私奔么?
跟顾西城一起离开这里?离开白月城?
杜遗芳的目光由颓然,到惊讶,到动容,最后回归平淡,此时眼里已染了淡淡的泪光。
她轻声问,“姑娘,此次是来说服我与顾郎一起走的么?”
夜笙歌的声音清澈而平静:“我是来帮小姐量嫁衣尺寸的。”
一滴泪从杜遗芳的右颊轻轻滑落,没入她淡蓝色的裙摆,她仿佛没有听到夜笙歌的声音,喃喃道,“我,我不会跟他走的。我,我是杜家唯一的女儿,父母于我有生养之恩,我若就此离去,实乃不孝之极。”
也曾经反抗过,甚至绝食过,可是当父母苦苦哀求时,她终于还是动容了。母亲哭着拜倒在她的面前,任她如何拉扯,硬是不起;父亲亦是老泪纵横,道,遗芳,为父从小教你多读圣贤书,你,你居然学人私定终身,你可知廉耻。
可知廉耻,这四个字深深烙在她的心里。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真真大逆不道,她自小读的是四书五经,学的是礼义廉耻,如今学与人私定终身,还让父母为自己操劳。纵然内心有千般不舍,却终是顺了父母的意。
“更何况,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是声音渐渐轻了下去,像是在对夜笙歌说,却又仿佛是在说服自己。
夜笙歌微微点头,仿佛谅解道,“小姐的事,小姐自己决定。”
随后,杜遗芳便一直魂不守舍。
夜笙歌离去时,最后望了一眼窗外的杏花树,那树仿佛灵动了一般在和煦的微光中摇曳着身姿。
夕阳时分,晚霞如火一般烧到天边,余晖如碎碎的细沙般透过窗沿飘落在屋内。
一件大红嫁衣已成了形,此刻正被木架撑住,静静的立在绣坊的内堂里,绣坊的女主人正一针一线绣着花样,执针的右手微微起落,温柔无限。淡金色的牡丹花栩栩如生,在逐渐柔和的微光中泛着清冷的光。
云苓走了进来,轻声道,“杜小姐来了”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她说找您有要紧的事。”
夜笙歌低头想了一下,放下手中针线,随云苓来到大厅。
一个恬静水秀的年轻女子,鹅黄底色上绣着杏花的襦裙,温婉娴静的样子。
她与杜遗芳有着相同的面容,但夜笙歌却知道她并非杜遗芳本人。
她见了夜笙歌温柔的福了福身子,“夜姑娘好,奴家名唤,杏儿,今天早上已与姑娘见过面了。”
夜笙歌静静的望了她一会儿,缓声道,“你是杜小姐窗前的那棵杏树。”
白日,夜笙歌在杜小姐的闺房里已感到有微弱的妖气,然世间万物都有善恶之分,这气息并未带给她任何污秽之感,反而干净清爽,她便并未在意,却不想,她竟找上了门来。
云苓目光中微露惊奇之色,再细细的打量眼前这位姑娘,虽与杜小姐长相无二,但气质,感觉却是完全不同,一个纤细,一个温婉。他不禁问道,“你并非杜家小姐,为何与她长的一样?找我家姑娘又有何事?”
杏儿爱惜的抚了抚自己的脸,柔声道,“奴家的真身是杜府旁的一棵杏花树,日日夜夜望着杜小姐,觉得她美貌,便幻化出与她相仿的模样,虽然是窃了别人的,但奴家还是很爱惜的,”她的目光转向夜笙歌,“奴家此来是特意告诉姑娘,今日你与杜小姐在房里说的话,被杜家人听去了,杜府已有所防备,顾公子…”杏儿的目光渐渐淡了下来,似乎含着零星的忧伤,“顾公子,怕是不能如愿了。”
“隔墙有耳,”夜笙歌语气平静,“我早已知道。”
杏儿“啊”了一声,恢复了平静,莞尔一笑,“姑娘非凡尘中人,是奴家多心了。”
云苓默默的望着她,不知为何,只觉她的笑容失了温度,含着些许凄凉的味道,他忍不住问道,“莫非姑娘心中也有顾公子?”
杏儿眼睑下垂,秀发轻扫她的脸颊,只听她轻声道,“顾公子那样的赤子之心,谁能不在意呢?”
“你来是想让我劝顾西城不要去找杜小姐了?”夜笙歌柔声说,“你因为自己的长相与杜小姐一样自觉没法面对他,所以希望我代为转告,是么?”
杏儿没有否认,“杜老爷知道他要带杜小姐走,已经多顾了人手留在府内看守,况且,况且杜小姐自己也不愿意走。“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近似耳语,“她,她为什么不愿意跟他走呢?”
她是初化为人的妖,她的思想常常如稚儿般纯净,人心她没法明白。她更不明白,许多时候,做妖更加无忧无虑,简单快乐。
“你初有灵识,许多问题想不明白也正常,”夜笙歌轻轻拂了拂耳边的秀发,“顾公子即使知道了,也还是要去的,”她看了看满脸不解神色的杏儿,想着一时半会也解释不了,于是直接道,“你既如此关心他二人,就请注意杜府的动态,待顾公子去找杜小姐时,有什么情况再来通知我吧。”
杏儿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深夜,月笼星稀,白月城西南边城外的树林里灌木丛生,此时正有几个人在挖着土,眼看一个棺木大小的坑就要被挖成了。
“三哥,挖这么大就差不多了吧?”其实一个大汉踢了踢脚边的大麻袋,道,“顾西城这小子怎么没动静了?难道给憋死了?”
被唤“三哥”的人应了一声,道“兴许只是晕过去了,再挖大点吧,杜老爷说了,埋进去要不被人发现。”
另外一个中年男子接口道,“这树林里面听说是闹过鬼的,一般人谁敢来,况且顾西城这小子父母早亡,又没什么亲戚,人不见了谁找啊?”
“不过这杜老爷可真狠心啊,居然要灭了这小子。”
另一个身材矮小的冷哼一声,“和西门家接亲啊,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这事放谁身上谁愿意算了?那杜老爷和杜夫人怕杜小姐不死心,便动了杀心。要怪,也只能怪这小子运气不好,喜欢的是杜府的小姐,偏偏又是个穷书生,没钱没势的,只能求下辈子投胎投个富贵人家咯。”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的正欢,突然一阵阴风袭来,众人不觉缩了缩脖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时间,树林死寂一般安静。
其中一个胆小的怯声说,“你们,你们有没有听到刚才什么声音?”
“好像,好像是女人在哭。”
“听说这林子,是,是闹过鬼的。”
话闭,几个人都不觉握紧了手中的锄头,只觉背后冷汗直冒。
此时,又一阵阴风猛烈的袭来,似乎还带着腐蚀的气息,让人如身处河底一般阴冷潮湿。
“啊啊啊。。。。。。”
几人再也克制不住,也顾不得麻袋里的顾西城,丢下手中锄头,撒腿就跑。
过了一会儿,树林恢复了死寂。
一个青衣俊秀的少年从一棵大树后走了出来,看了看半人大的坑和满地的锄头,冷冷的不屑道,“这帮男人,如此胆小如鼠,还敢学人杀人放火。我还以为要都赶走有多难呢,这么快就解决了。”
云苓转身望见了地上的麻袋,几步走上前去,解开袋口,露出顾西城那张伤痕交错的脸。他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脸上变换着神色。
就在刚刚,夜笙歌继续完成嫁衣上的绣花时,一朵洁白的杏花从窗外悠然飘落在大红的嫁衣上。
夜笙歌轻轻将杏花放在手掌心,随后闭上双眼,仿佛在感受,又仿佛在聆听一般。她表情平静,不见丝毫变化。
待云苓忍不住要发问时,她却开口了,“顾西城今晚去约杜小姐私奔,被杜家的家丁擒住了,杜老爷顾了人要活埋顾西城,此时顾西城正被他们带到西南城外的郊林里,云苓,你辛苦一趟吧。”
知道人命关天,云苓不再发问便速速的赶来,正好碰见这帮还在挖土的蠢蛋,用了个简单的起风诀,便吓走了他们。
正当云苓打算将顾西城背起时,却又听到了草丛中熙熙攘攘的动静声掺杂着浅浅的笑声,衬着周围死气沉沉的环境,叫人毛骨悚然。
云苓目光警惕起来,抬起头来环顾左右,目光所到之处,一片死寂。
莫非,这里真的闹鬼?
“到底是何方妖魔鬼怪?还不速速现身?”云苓朗声道,并同时用右手背在身后在虚空中画了一个符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仿佛是抑制不住的笑意从云苓头顶上方传来。
云苓朝着笑声的方向看去,一个锦衣华贵的俊俏公子坐在他头顶上方的大树的树枝上,双腿悠闲的摆动,左手扶着树干,右手轻摇折扇,那满脸得意的笑容不是白月城的金玉公子又能是谁?
云苓的表情瞬间由警惕化为恼怒,原本画着符咒的手猛然指向金玉,大声道,“百里金玉,你作死么?”
金玉笑够了,从树上轻轻一跃,跳到云苓面前,灵巧优雅的如一只仙鹤。
“百里金玉,你什么时候在那里的?”云苓咬牙切齿道。
百里金玉得意道,“自你出了红鸾绣坊我就一直跟着你,想看看你是不是背着你家姑娘出来寻花问柳来了。”
“呸”云苓恨恨的啐了一声,“你百里家和西门家也是有交情的,居然也不知道去他们府上说道说道,看热闹就跑的比兔子还快,你良心过的去?”
金玉“哗”的把扇子一合,一副看似正经实则欠揍的表情道,“正因为本公子的上人与西门家有交情,西门夫人此次又是为了儿子的身体伤透了心,我若此时前去不是叫自家长辈难看么?本公子至诚至孝的人又岂能为了自己的良心而叫长辈为难呢?况且既然小夜在,她怎能忍心看本公子的良心受到责备呢?”
云苓刚想反驳,金玉便抢先一步踢了踢地上的顾西城,“啧啧”了两声,道,“这家伙看起来不轻啊,小云你辛苦了哦。”
话毕,便飞身几个起落,金玉已不见踪影,唯有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树林里回荡,“小云,明天见哦。”
云苓忍不住又啐了一声,苦活累活永远不能指望这个不靠谱的家伙!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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