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月只觉得耳畔传来的声音很熟悉,这句话仿佛也听过,是他。
“江大夫是不是有昼伏夜出的习惯,怎么每次都恰好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莫非是迷路了?”
玉轩阁内只有几缕月光,两人对坐在桌旁。江幕城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站起来点了几盏灯放到低处,屋里瞬间亮了许多,又不惹人注意。
灯光下筱月的面容更加清晰了,明明是个大男人,倒像个姑娘一样害羞了,还好筱月看不到他此刻的神色。”我听筱兰说你几天没出阁了,你身上的伤需得每日换药才行,否则伤口溃烂会更严重,还会留疤。“江幕城从包里拿出一堆纱布和药包放到桌上,并不把筱月的阴阳怪气放到心上。
知道江幕城发现她夜不能视,筱月也懒得装,眼睛盯着桌子一动不动。“这几日我自己简单包扎了一下,过几日便好了,应该并无...”
“你知道这伤口要是不及时换药,伤口溃烂重则你这只手都不能用吗?为什么不让筱兰帮忙抓药?”江幕城替筱月包换过药后,听到筱月的话竟有些愠怒。“筱兰是阁中我最信任的人,若让她去抓药,和告诉别人我受伤了有何区别。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筱月没想到江幕城倒能看穿她意图,见到筱兰却未提起她受伤的事,自己却冒险来帮她换药。
“江公子是景州人,又生在医学世家,从小应该见过不少生死离别,你相信长生之说吗?”
江幕城收拾好东西,见筱月看着窗外,于是也坐下来道"生死本是常事,只是医者比寻常人看到的生死更多。至于长生之事,我不太相信。"
“为何?医者救死扶伤,若有长生之法岂不也是一件幸事?”筱月虽言语有些讶异,神色却丝毫未变。
“我只希望医术更精湛,可以救更多的人。但我不希望真的有长生之法,虽得长生,却可能更不珍惜眼下拥有的东西。”
“如果不是查到了江公子的身世,听到这番话,我还以为你是个得道高僧呢!”筱月脸上一抹淡淡的笑容,恰好被江幕城看在眼里,这还是初见时那个冷若冰霜的筱阁主吗?心理这么打量着,脸上也有一丝意味分明的笑容。
“本就是俗人一个,我还放不下人间的七情六欲呢。“江幕城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站起身说道,”筱阁主早点休息吧,我明日再来换药。“
筱月望着窗外的眼睛这才转到江幕城身上,问了句,”江大夫平日里也用熏香?“江幕城一时愣住,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我平日里不怎么焚香,只是惯佩自己用一些草药制的香囊。“
”原来是江大夫自制的,难怪这香味独特。“
”这香囊有安神的作用,筱阁主要是喜欢,便.....“江幕城说着便解下香囊时,方觉不妥,把他过的香囊送她,恐她觉得自己有冒犯之意。话还没说完,就被筱月打断了,”江公子明日来时也佩着它吧,这样我便知是你来此,以免误伤了你。“
听到筱月话时他竟然有一丝欣喜,原以为筱月不愿让他来为她诊治,江幕城欣然应下后便离开了。
江幕城整夜一闭眼就浮现出解下面纱的筱月,在朦胧月光下的如玉的面庞。并非倾国倾城之貌,只是她站在那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在为她添色。看向窗外时眼睑低沉,有种仿佛所有事都不放在眼里的淡漠清冷。
江幕城却觉得一个人什么事都不看在眼里,那必是放到心里了。
最近筱兰也愈发的盯得紧了,也爱听医馆的大夫们说一些奇闻异事。馆长很满意这个忠实的听众,还让筱兰有空便来这里喝茶。江幕城无奈的摇摇头,这群人是一个敢讲,一个敢听。
月亮早已挂在半空,筱月依然坐在窗边的角落处,窗户半开着。过了一个时辰,筱月起身离开窗前,走到房内,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些瓶子和纱布。吃下一颗药丸后,她摸索着拆下包扎的纱布,即便看不清,她还是很熟练的给自己上着药。但到底是不大方便,时不时的碰着伤口,疼得让她不得不停下来缓一缓。
江幕城到的时候,见窗户微掩着,轻喊了几声没人应,又叩了下门,里面还是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听到了里面隐约传来东西摔碎的声音,他也顾不得许多了,把东西扔进去就准备翻窗进去。刚爬到一半,筱月就从里面走出来,他惊住的同时意识到自己还在爬人家窗户,手上一滑,眼看就要摔下去,筱月大步向前托住他的腰,连带转身将他扶起。
江幕城眼神呆滞,感受着自己的心脏跳动,脸烫得像发烧一样。筱月放开他,转身朝桌子上走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故作冷静的问,“今日医馆看诊的人很多吗?”
“看诊的人不多,只是筱兰执事今天在医馆呆了很久,为了不让她疑心,才来得晚些。”江幕城心里想,好险。
江幕城回去之后,翻来覆去地回想起晚上回答筱月的话,便觉不妥。筱月不会觉得自己在打小报告吧,瞧她也没说什么,应该不会这样想吧。
他觉得自己像极了后宫争宠的妃子,得宠的娘娘们总是免不得要吹一阵儿枕边风,想到这儿竟然有点无厘头的可笑。突然又猛地坐起来,自言自语道“不对,反了反了。”
次日,馆长一见到江幕城就惊呼,“幕城,你脸色怎么那么差?是不是哪里毛病了?”本来精神不佳的江幕城,听到馆长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倒是清醒了几分。“没有大碍,昨夜没休息好,多谢馆长关心。”
“哎,虽说你还年轻,但也要注重身体。你也是个大夫,可要知道这身体落下病根的利害啊。”江幕城点头应下馆长的叮嘱,还没开口说话,馆长就转向旁边的几位老大夫,又开始了一天的说书,江幕城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过今天这堆人里倒是少了一人。
“之前就有一个年轻人,奇怪得很,总是夜里不歇......”馆长还没说完,那几个老大夫已经坐不住了,“馆长啊,这事儿啊您已经说了好几次了,您讲点之前没说的呗。”
“嘿,你们这群老小子,还挑起来了,得得得,我不给你们讲了,我讲给筱兰听!”
“馆长,您还不知道,她今天来不了啦。”
“为何?”馆长起身问道。“筱月阁主让她亲自去盯着新筱女练功去了。”馆长扶额长叹一口气,“这筱兰又做什么缺心眼的事儿,撞枪口上了吧。”
医馆里哄堂大笑,江幕城在一旁静静的整理着药箱,嘴角却有一抹得意的笑容。
伤病初愈时,筱月偶尔去议事阁处理一些必要的事务,闲暇之余,也到阁中四处走走。筱兰日日陪着筱月在同一个地方逛来逛去,对这方圆之地都快有阴影了。纵使是皇家御花园那样的满园芳华,日日看也没什么趣儿。可筱月却不腻烦,向来不喜欢花花草草的,今日却在这园子里做圈圈绕。筱兰实在是忍不住了,“阁主,要不去别的地方逛逛?”
筱月和筱兰到了医馆,筱兰这几日没来医馆听故事,怕是心里早就想来了。轻薄面纱下藏着一抹浅笑,或许这也是她想来的地方。馆长说,江幕城去了书阁。她便也无心呆在医馆,跟馆长寒暄了几句便告辞了,也不让筱兰再跟着。
馆长看着筱月离开的背影,捋了捋他早已花白的胡须,叹道:“世间情难遇,情痴难解,情伤难治。也是医者一难关啊!”
江幕城在书阁看了会书,困意来袭便眯了一会儿。睁眼时见着对面那蒙面桃花眼,又惊又喜,恨不能当场再昏睡过去,也不曾想她会来此。他们见面时仿佛都有点儿不巧,但是见他的时候,筱月不用再端着阁主的架子。筱月手里拿着他正在看的那本医书,问他:“白日看得清晰,入夜时睁着眼不如闭着眼,不是胎中落下的,江大夫可有良方?”
她一向要强,眼睛夜不能视也隐瞒了所有人,今日如此轻飘飘地说与江幕城,他心里一下沉重起来,“我寻了很多这类的医书,暂时还没找到法子。”
筱月浅笑着把医书递给他,“这里所有的医书我都看过了,馆长也没找到办法。你的好意......”话还没说完,江幕城打断她,手拿着书的一端顿在半空中,“总会有办法的。便是.....”
像是报应一般,江幕城话还没说完,就听筱兰在楼下叫喊着筱月,像是有急事。两人对视一眼,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筱月起身就往外走,江幕城突然叫住她,手上拿着一个香包,“新的。”
少年情思都在这香包上了,江幕城心跳个不停。筱月浅笑着接过香囊,便大步流星离开了。回去的路上,筱兰说了许多,但筱月却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很久没有见到筱月了,筱兰也有段时间没来了,医馆比平日里静了许多。在叽叽喳喳的环境下待久了,突然安静下来江幕城倒是不大习惯了。
幽阁内,筱月坐在镜前,细看着镜中面容,轻轻勾出一抹笑容。哪怕她觉得悲凉,愤怒,可这些都只能藏在心里。“馆长手艺越发精湛了,看着这面容竟连我自己都不大习惯,旁人怕是更认不出我了。”
“面容可改,人心难改。阁主难道就要为着那些人的妄想,一生执着于仇恨之中吗?”馆长放下手中刷子问道。
“害师父的人,我一定要找到。”眼前这张绝对算得上倾国倾城的容颜,一春一秋后,或许又是一副新面孔了。
已半月没见到筱月,再见她时,她已是半昏半醒。馆长派人来叫江幕城到筱阁,有人给筱月下了致命的毒。整整一天一夜,两人用尽办法才留住了筱月的命,便是如此,也不能离开半步,生怕有变。筱兰挡在门口,眼里是从未见过的狠厉。但凡有人想闯进来,她豁出命也不会让他踏进半步。
“馆长,这不是她的真容吧?”江幕城靠在一旁的床脚下,筱月身上有太多故事了,他想知道。
馆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回忆起许多年前。发妻突然抱病日渐消瘦,他苦苦没有找到良方。只因江湖传言说玉簟阁有长生秘术,便只身赶来扬州。
路上,很多闻言而来的江湖中人为了独占秘术杀红了眼。
说来可笑,明明是为了长生而来,却又因为贪念早早断送了性命。
尽管他一路小心谨慎,不想还是因为心急赶路被人看穿了。虽然他早已有心里准备,可是剑就要划过喉咙时,筱月救了他。十多岁的筱月这样的身手,不禁让陈恭有了几分畏惧。
他如实说出了去玉簟阁的缘由,筱月收起剑,只说了一句,“一句传言而已,你们就当真信了世间竟真长生之法?”那时陈恭一心救妻,哪怕是有一丝希望他都要试。
筱月把他送到玉簟阁门口时,他才知道筱月是玉簟阁阁主的关门弟子。
玉簟阁的大殿上,老阁主说,如此秘术自己竟不知道,江南圣手怎么会当真了 ?陈恭再三央求,老阁主打量他没有什么坏心思,便答应让他留在玉簟阁,“玉簟阁大小地方你都可以去,要是你真的找到了这等秘术,也不虚了玉簟阁这些传言了。”
陈恭成日呆在书阁里,翻遍了各种书籍,最终还是没有来得及在妻子死前找到长生秘术。即便妻子过世,他也还是没有放下执念。
因为这个传言,玉簟阁危机四伏。老阁主被人暗害,陈恭用尽办法也没能解开她中的毒。不过十八的筱月,跪在榻前紧抓着老阁主的手,泪眼婆娑,哭晕了过去。
“筱月是个苦孩子,我见她那年她才五岁,被那对狠心的夫妇扔在乱哄哄的人群中。那么小的孩子在乱窜着叫喊,她爹娘就是不回头。她在原地呆了半晌后,转身朝反方向走去,没走出几步就哭得撕心裂肺。可怜我走之后,又留下她一个人。”老阁主临终前嘱托陈恭,日后她若有需扶持,望馆长能看在她薄面上,帮忙打点一二。
老阁主走后,筱月也执着于搜寻这长生秘术,陈恭见她倒比之前的自己更甚几分,劝解无果,便也帮着一起找。筱月如疯魔般找遍了玉簟阁的所有角落,终于在一个旧阁楼下找到一本积灰的“易容术”,里面写着一句,“何求长生,不如新生。”
筱月拖着步子狂笑着去了医馆,把这本易容术 交给了陈恭。
陈恭也笑了,笑着笑着便流下泪来。这简直太滑稽了,这么多年来所求的长生秘术竟是易容术。他气得想把书撕得粉碎,但被筱月一把拦住了。而后她就带上了人皮面具,看着镜子那张和师傅一样的脸,一出好戏就此上演。
长生秘术之事更是传的有鼻子有眼,那些有贪念之刃怎能坐得住?
“所以,这次给筱月下毒的人,可能就是之前害老阁主的人?”江幕城低声问道。陈恭靠在椅上,无力的点头,“之前没有救回老阁主,还好这次救下了她。”
筱月昏睡了半月,总算醒了,睁开眼睛却不见一物,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已经到了地府。她的手在空中慌乱的挥舞着,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香味。黑暗中 ,江幕城握住了她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安静下来。“我还活着?”
江幕城已经几日没好好合过眼,眼眶已泛红,低沉地回答到,“是,你还活着。你再不醒,我就不行了。”筱月浅笑起身,“陪我去个地方吧。”刚从鬼门关回来就要做的事儿应是对她很重要吧,江幕城便应了。
祠堂前烛火摇曳,灯影下,筱月跪在地上,滚烫的泪珠划过苍白的脸,“师父,筱月终于找到了害你之人。为了寻得长生秘术背离师门在阁中潜伏多年,浪费了自己十年青春,最后竟然找到了一本易容术。呵呵呵....”她冷笑道,“我撕下假面,把那本传说中的秘术送给她,她便疯了......”
“若真有长生之术就好了 ,师父...筱月就能守在师父身边,不再是一个人了......”
地上的筱月抽泣得身体颤抖,从前隐忍坚强的筱阁主,现在放下内心的防线,将恨狠狠的发泄出来。看着她抽泣着颤抖的身体,他将手上的披风为她披上,“我会一直陪着你。那日书阁我想说,便是当真无解,我就当你的眼睛。”筱月哽咽着问,“你说什么?”江幕城突然说出这番话,筱月一时心乱,竟不知如何回答。
“我说,我要回景州。”江幕城注视着筱月的眼睛,认真的说到。筱月的心突然冷了下来,她转身背对着江幕城,不去看他。是啊,他本来早就可以离开的。筱月点点头,稳着情绪,“你离家多时,是该回去了。”
“嗯。我会回去告知父母,我现在遇到了想要伴其一生的人,恳请他们送庚帖至此。”说着便跪下来,对着老阁主的牌位说道,“前辈在天有灵,愿...你庇佑筱月一生平安喜乐。我倾慕她已久,愿能与其共度余生。”
筱月打打杀杀的大场面见得多了,可这样的场面,她是第一次见,也顿时被惊住。“祠堂太冷了,回去吧。”说着便转身朝外走去,江幕城赶紧起身追上去,扶着她的手腕,既而浮出一丝笑容。
家中一切都好,吾儿勿挂。信中说你在湖州城遇到良人,有意求娶。你已到适婚之年,婚姻大事自当由父母做主。我已与你母亲商议,不日便前往湖州城为你议亲。
江幕城收起信纸,高兴得大步流星朝馆长走去,把信递给他,“馆长,成败在此一举了,你看!”
馆长冷哼一声,“成败在此一举?那你怎么看起来一副必成的样子?”看完信,馆长长叹一口气把信还给他,“要真成了,我也是娘家人。要是筱月没同意,你就是十里红妆来聘,也未必能成。“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事,筱兰不知从何听到了此事,偷偷的告诉了筱月。筱月一听便坐不住了,不知如何是好。其实她心里是开心的,那日在祠堂他不是说说而已。
可她的身世如此。谁家的父母也不愿意她这样的人入家门吧。筱兰猛地站起来说道。”这有什么了不起,你是玉簟阁的阁主,他们要是敢看低你,我便带着人把他们打成狗。“
筱月笑着让她坐下,”你个小傻子,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打架解决的。再说,要真打一场能解决的话,我一人就足够了。“
”你还说我傻,你才傻呢!我难不成真的会去打他一顿不成?我是想说,你还有我,有玉簟阁这么大一家人,永远都是你的后盾。“筱兰郑重其事的说。
”说得不错!“馆长拿着药从门外 进来。“老阁主临终前托付我要帮你打点一二,这些年阁中事务我也没帮上你,打架我也不行,议亲这件事我倒是可以。要是你不嫌我僭越,若他家来议亲,我就当你半个长辈,也不怕他们说什么。。”
她的亲生父母待她,不如眼前的两个没有血缘的亲人,筱月听到这话,那一刻的心寒也被温暖了。“馆长本就是我敬重的长辈,也救过我多次,为我说和议亲,怎能算僭越。”
馆长笑呵呵的说,“那行,嫁妆什么的都不要紧,我都给你备好了!要紧的是,你心里愿不愿意?”
筱月踱步走向窗前,想了很久说,“他很了解我,所以我怕他只是对我心生怜悯。”
“不是怜悯!”江幕城突然从窗前冒出来,阁中三人吓了一跳,回过神来,馆长和筱兰识趣儿出去了。四目相对,他说,“我见过很多人间痛楚,有很多人 过得比你还苦。我救过你,那时医者本分,但我不想只是如此。你不在的时候我就怕你受伤,你受伤的时候我恨不能替你承受苦痛,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 长生秘术不是真的。我很清楚,这不是怜悯,是喜欢,是心悦。”
筱月说不上是何时喜欢的,或许是从他知道她眼疾的时候吧。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确定他的心意,可以大方回应他的喜欢了。
筱月朝前走了一步,说“我愿意。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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