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走廊，狭长、幽暗。
随着脚步声，声控灯陆续亮起，又一盏盏相继熄灭。
半夜的公司，像一只巨大的怪兽，随时准备吞噬掉不速之客。
周一一大早，大卫发现整个公司不像往日那般热闹，不，是比往日热闹十倍、百倍，这热闹中带着一份严肃。
楼下停着两辆警车，两个年轻的警察正拦住每一个上楼人查看证件；
每个同事都安静地坐在工位上，不像往日早上那么悠闲地窜岗、聊天；
然后，经理通知他到第一洽谈室。
洽谈室里坐了两个警察、经理，还有书记。
大卫这才知道原委——办公室的小田死了。
人早被送到医院，已经通知了家属，工会主席正陪着在赶往医院的路上。
小田是死在办公室的，根据医院给出的死亡时间判定。这就是警察出现在这里和他被叫到洽谈室的原因。
不止他，书记、经理，每个人都会被调查，这是正常程序。
每个人被问的问题都大同小异。
“你昨天晚上到过公司吗？”
“小田周末给你打过电话吗，说过什么吗？”
“你们平时关系怎么样？”
“有没有和小田关系不好的人？”
“他最近有没有异常情况？”
……诸如此类。
答案当然都是“没有”。
前一天是周日，一般公司加班都在周六，周日不会安排员工工作，以保证第二天的工作状态。
小田为人老实，是标准的好好先生，在公司里没有关系特别好的同事，也没有敌对他的人。
至于异常——好像也没有。
那个年长的警察明显是这场谈话的主导者，敏感地注意到他在这里的沉吟，追问“不一定是异常，你可以都说说”。
“他前两天在办公室打电话，听着好像和女朋友吵架了，为买房子的事儿。”
“哦，这事儿我也知道一点，”经理说，“小田有个女朋友，准备今年下半年结婚，女方家要求在房产证上写上女孩的名字，小田父母死活不同意，俩人为这闹得不愉快，结婚的事听说也受到了影响。”
警察在小本本上记了几笔。
又聊了几句，就让他走了。
中午吃饭时，大家好像憋了一早上，终于找到个合适的场所可以渲泻一番。
虽然是窃窃私语，但都心知肚明在谈论什么。
小田死了。
死于突发心脏病。这是医院给出的结论。
心脏病这个病，最不好说。不发病时，根本检查不出来任何问题；一旦发病，直接要命。
虽然医院给出了诊断证明，证明小田的死纯属意外，与公司无关。但是，人是死在公司的，又在那么个蹊跷的时间，公司为堵住悠悠众口，树立公司形象，除了以最快的速度办好小田的各项社保手续结算外，还特批了十万块慰问金交给家属以示抚慰。
大卫和部门的同事一起参加了追悼会，看见追悼会上嚎啕痛哭的白发老人，不由心有戚戚焉。
小田死了，这意味着从此再谈起他时，不是在谈论一个人，而是谈论一件事了。
一件事既以发生，就再没有变化的余地，但是，对活着的人，会有影响，很大的影响。
02
这件事过后，公司反应很快，马上组建了紧急预案小组，制订出各种紧急预案措施。
毕竟，对任何一个领导来说，任期内发生这样的事情，肯定会对个人仕途产生影响，当公司的业绩增长达不到总公司目标时，影响更大。
更何况，至今也没人弄明白，事件为什么会半夜发生，为什么恰恰发生在半夜的办公室？弄不清楚，只好领导们一起背了这个锅——万恶的利益导向，不顾员工死活，让员工加班到半夜，猝死办公室！
领导们觉得既冤又屈，但没人听他们的辩白，只好拼命找补。
第一个就是给公司全体，上到总经理，下至厨师、司机等工勤人员，都参加了大病、意外商业保险，当然，业务员是某领导的关系；
第二个是马上组织员工体检，凡健康状况不达标者或劝退，或调整工作岗位，并将体检制度纳入书记的年度目标考核；
三是发布制度，明确权责，提高有效工作时间利用率，严禁晚十点后加班。
无疑，死人给活人创造了福利。
有流言暗传，这是托了小田的福了。
事情过去两周后，大家渐渐重回轨道，公司里关于小田的话题慢慢再无人提起。
只有那个年长的警察还来过两次，对着事发当晚的视频监控录像和现场核对，与经理一起探讨过数遍，仍理不清头绪。
经理私下也发牢骚，真是的，没人让他来加班，就是加班，谁会让他半夜来呀！弄得我好像成了罪人！
大家面面相觑，心里道，想想你平日对他的态度，谁知道是不是你又说了什么让他郁闷的话！
日子要过，工作要继续，该看的脸色还要看。
小田成为一个历史，人们在聊天时偶而提到他，都是这样说，身体最重要，都悠着点吧，可别像小田一样，被逼死了！
03
国庆节马上到了，金九银十，他们是房地产公司，按照时间节点，新楼盘有两栋赶赶工期，可以在国庆期间开盘。今年市场先生心情好，房价节节攀升，年后到现在几个月的涨幅抵得上过去几年了。
公司发布激励政策，如果能赶上国庆开盘，且开盘当天，成交量超过十亿，公司所有员工都有奖金，运营、营销人员加倍。
政策一发布，全公司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运营部安排人员驻守项目，项目人员轮流值班，24小时不离岗。大卫所在的营销部更疯狂，准备各种资料、打印表格、积累客户，经理大会小会地喊“十亿十亿！”
根据时间节点和现实运营情况估计，准备开盘的两栋楼拿到预售许可证也就到国庆前了，住宅加商业全部卖完不过十一二亿，当天要上十亿，不如直接说当天清盘算了——大卫心想——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利字当头，谁还记得小田的事。
开盘日定在10月3日，农历九月十八，谐音“就要发”，图个吉利。
开盘前两天，投资部通知预售许可证到手了，营销部火急火燎地开始行动——房管局规定没有预售许可证的订购意向、认购书等统统算违规销售，所以，之前的一切都只是商谈、预订和模拟，既然预售许可证拿到手了，各项工作就要真刀实枪的干起来。
打印意向书、合同、财务配合、物资调度，确认来访客户，等等等等，大家忙翻了天。尽管营销部全体上阵，还有各部门抽调人员组建的临时协助队伍，到晚上十点时也才完成了一小半，第二天还有广告公司、现场人员说辞培训等事情要忙，经理通知，吃完接着干。
有人想起了公司的那个规定：严禁晚十点后加班。
经理躁哄哄地说，这会儿还考虑那个呢！
那是个意外，意外，懂吗！哪有那么多意外！要求这要求那的干脆都别上班了，回家睡大觉去吧！
大家不敢吭声。
政策政策，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人在屋檐下，就得会低头。
诺大的现场，再没有人说话，一个个低着头默默忙碌着。
不知什么时候，大家发现，经理不见了。
有人小声嘀咕，让我们加班，自己跑了！
有人哀声叹气，要让娃好好学习，上好大学，找好工作，当大领导，以后不用受我这份苦！
大卫走到厕所，坐在马桶上，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嘴角露出一丝不为人察觉的笑。
他在等。
不一会儿，楼上热闹开了，先是“砰”地一声好像重物倒地的声音，再是经理特有的“啊——“的惨叫，然后是一串踢里窟通的下楼声，他听见经理在喊“有鬼——有鬼——救命啊——”
大卫从厕所出来时，事件已过了高潮部分。
经理被众人围在中间，他惊恐地向众人比划，“电脑、电脑突然自己开了，出来一个鬼——”
说罢，像小孩子一样把头埋进胳膊，嘴里还在嘟嘟囔囔。
大卫带了几个人上楼，有人恶作剧地非要架着经理一起，经理不肯，宁次、挣扎。
众人走进办公室，一把椅子倒在地上，门口的饮水机不知什么时候被撞倒了，水流了一地。
经理指着电脑说，在那儿，就在那里面。
大卫敲了下鼠标，电脑亮起，桌面上除了几个办公用图标，其他什么也没有。
经理伸头看看，不对呀，刚刚明明从这里出来——他像触碰了什么禁忌似的，打住了。
“让小王看看吧。”有人说，小王，是公司的系统管理员，平日主要负责公司网络系统维护，有时哪个同事的电脑出问题，也找他帮忙修修。
小王走过来，捣鼓了几下，打开一个页面，“领导，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大家围拢上去，只见一片字母，啥也看不懂。
小王说，这是一个定时开机的设置命令。
有些人为了节省开机时的等待时间，提前设置好开机时间，这样，坐到电脑前时，电脑已经自动打开，就可以直接使用了，“有人是设置到固定的某个日期，您这个连具体时间都设定了，但是，您为什么设置在每个月30号的晚上12点呢，为什么呢？”
随着小王的解说，大家把疑惑的目光转向经理，他一脸懵逼。
小王又操作了几下，“我把时间改到现在，就能看到是什么把你吓成这样了。”
十几双眼睛盯着屏幕，只见电脑先是黑屏，然后慢慢亮起，从左上角向右下角扩展，逐步形成一张图片，图片进行到一半时，有人“啊——”地惊叫起来——是小田的照片，被修剪成遗照的样子，镜框边挽着黑纱，除了小王和大卫，其他人有的捂住了嘴，有的在小声惊呼，有的往后退，或许是人多壮了怂人胆，经理不退反进，走到桌前，定定地盯着照片，“怎么回事？我电脑中毒了？这是谁干的？”
“啪”的一声，小王关了那个页面，笑着对经理说，“看不出来呀，领导，您还是个高手！”
大家一个一个往外走，相互之间眼神交汇，经理一手指着电脑，一手指着他们，“这不是我弄的，不是我弄的！”
没人理睬他。
04
那天的加班在大家从楼上下来后就自发结束了，经理没下通知，也没人去请示他的意见。
从那天开始，“严禁晚上十点后加班”成了公司的铁律。
有些人为小田觉得冤，但也没人多事去传那天晚上的事。
两个月后，大卫离开了，他应聘到另一家科技公司，专门负责网络维护，工资高了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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