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莫尔在监狱没有经受太多折磨，更多要直面信仰的挑战。我告诉监狱长，可以捐出自己一年的薪金，只要允许他让我见他一面。监狱长伸出三个手指，我毫不犹豫点头。这个贪婪的家伙，如果说他将吊死在塔楼上，我一点都不怀疑，相信没有一个人会为他哭泣，即使是他那面无表情的妻子。她一定早就盼着他死去，以便离开混乱政治斗争，到乡下颐养天年。
伦敦塔内阴暗潮湿，让人毛骨悚然。我想着最近死去的王公大臣，对不可测的命运充满了恐惧，可怜的人啊！在王权面前，生命如同露水一般短暂，你们却如飞蛾一般，为了权势和利益，挑战注定的死亡。
莫尔在小囚室里的椅子上端座，桌子上放着《圣经》，虽然脸色苍白，但是眼神还是那样坚定，闪烁着慈爱善良。
我走过去，他轻轻的笑了，站起身来，伸出他的右手。我亲吻了一下，他示意让我坐下。他没有理会我身后的监狱长，甚至没有抬眼看他一眼。
“我没有想到你能来看我，时间对你来说不是非常合适。”
“作为您的学生，如果不来看您，我会终身愧疚。”
“这不重要，上帝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已经不关心上帝，只关心信仰的归宿。”
监狱长在我的身后说：“我不会记录你们所说的话语，并不是因为出于对职责的疏忽，而是相信你曾所说的话，绝不对王权有所玷污诽谤，希望你保守信誉。”
身后的门关上了，监狱长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
“我的老师，你如果想离开这里，只是一句话的问题。”
“是吗，可是上帝不允许我说出那句话。”
“将你的妻女抛弃在人生凄凉的洪流之中，没有任何产业支撑，在王权压力下，没有任何人敢于照顾她们。”
“相信我主，我是迷途的羔羊，如果有正义，她们必得救。”
“我的老师，你在《乌托邦》中为劳苦大众所遭受的水深火热的痛苦，慷慨陈词，想要一劳永逸地彻底解决具有普遍性的重大社会问题。可是，你知道亨利的想法吗？”
“这正是采用这种写法的主要原因。”
“你触怒了他，对王权和神权的选择，你的态度是暧昧的，在选择王后上，表现出了不够灵活的态度。”
“你是在指责我吗？”
“不，我没有权力，我只是不愿意失去您。”
“我是英国人，供职本国政府，对于同胞所受的苦难，了解深刻。亨利百般聚敛，巧取豪夺，用刑严酷，杀人如麻；对外好战尚武，不讲信义，妄图称霸于一世。他的那些宠臣，不但不犯颜力谏，反去阿谀奉承，逢君之恶，这让我深深陷入到痛苦之中。”
“贵族豪绅把耕地一片接一片地圈起，变做牧场，用来养羊，提供纺织毛呢需要的羊毛。您最关心而且急于想纠正的，是大批农民被暴力从自己耕地上撵走及因此而引起的一系列严重后果。你不仅得罪的是亨利，还有那些贵族。”
“他们的手上有贫民的鲜血，上帝已经对他们和这个国家发出了警告。”
“您真的相信会有公平的社会吗？”
“私有制是万恶的根源，私有制存在，就不可能根除贪婪、争讼、掠夺、战争及一切社会不安的因素。”
“我相信。就是在这种制度下，凶狠狡黠的人占便宜，取得最多的财富，他们是人口中的少数。至于占多数的质朴真诚的劳动人民，对社会作出很大的贡献，却穷困潦倒，生活无着。世界再没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了。”
“我其实没有找到真正的办法。我和亨利一起多年，熟悉我王的所有动机想法，他终究是人的代表，也是罪人的代表。”
“我多想在乌托邦生活，一切都是淳朴的。”
“是的，所有的劳动都是用于增进国家财富，提高社会福利，有益于全体人民衣食住行各种生活状况的改进。淫巧的工艺，徒供奢侈享受而无益于国计民生的物品，都在一概禁绝之列。”
“我乐意参加劳动，可是很怀疑自己的能力。你所说的，首先是农业劳动。但除此之外，每人还须学一项专门手艺；学好一门之后，愿意学两门的听其自便。他们学纺织，学冶炼，学做木工或泥水匠，都是与改善人们的生活有密切联系的行业。”
“乌托邦没有贵族、地主等这些只图享受的寄生虫，没有乞讨为生的人。虽然每天只是劳动六小时，产品却十分丰富。”
“我更希望成为一个学者。”
“我设想过，从事学术研究的人须经过严格选择，首先要有教士推荐，每座城市有十三名教士，并经过行政官员秘密投票。进行学术研究的人须全力以赴，因此不须参加体力劳动。然而如果他们不能胜任研究工作，那就仍然去劳动。
相反，一个劳动者，如进行自修，学得很好，成绩卓著，就可以不做自己的手艺，专门去做学问。凡是出国充当外交使节的，都必须是有学问的人。对其他重要公职，包括各城市首长的职位，也是如此要求。”
“让每个优秀的人都持续的努力。”
“和柏拉图不同的是你坚持家庭的独立。”
“如果家庭不存在，整个社会就要瓦解，所以我根本不主张废除家庭。”
“你对贫富的认知也和他不同。”
“是的，在《共和国》中，柏拉图要竭力防止在他们的国家出现贫与富两种现象，因为贫会导致卑鄙、工艺粗糙，以及反叛，而富又会产生奢侈、懒惰以及追求奇巧的事物。事实上，财产为少数人所掠夺，大多数人就穷困到无以为生，这是社会的灾难。
应该从贫所由产生的根源去反对，而不应从贫所引起的后果去反对。我反对的是少数人的富，而不是无条件地反对富。相反，全体公民过很富裕的生活，正是我所企求的。”
“柏拉图认为富裕必然带来懒惰。”
“富与懒惰没有必然的联系，这是一个制度设计的问题。”
“您相信能够实现这样的制度吗？”
“所有的制度设计都是我的梦想。”
“亨利一直在等着你给他说后悔的话。”
“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法官时，我并没有和国王针锋相对，隐居后更不会这样，我只是很温和的反对了他和凯萨琳离婚，而且没有去参加新王后安妮的加冕仪式，在亨利看来，不支持就是反对，我理解他的认识，但也要坚持自己的信仰。”
“诺福克公爵劝说过你，在英国和国王作对没有好下场。”
“我告诉他，自由的代价的确很高。然而，即使是最低级的奴隶，如果他肯付出代价，也能享有自由。”
“君主都是野心勃勃的。”
“是的，受宠时我就说过，别看陛下对我这么好，若我的头能为他换得法国的一座城堡，他决不会犹豫的。
“老师，我会照顾她们的。”
“上帝和你们同在。玛格丽特一直喜欢你。”
“您让她和弟妹们一起学习神学、拉丁文、希腊文、逻辑、几何、天文学、哲学，她恐怕是当时学问最渊博的英国女性，我深表惶恐。”
“这不是唯一担心的。一旦你有了妻子，那你就别想没有烦恼。不过这不是我所能够解决的问题。”
监狱门打开了，监狱长说：“时间到了，请两位彼此道别吧。”
我再次吻了他的右手，缓缓地退出房间。
判决下来了，莫尔被判定为叛国罪，国王将肢解刑从轻改为斩刑。
1535年7月6日，行刑的日子。
在监狱里时间过久，他走上断头台前有些踉跄，停止片刻，不失优雅地对监狱长说：“请帮我上去，至于下来，我自己安排好了。”
断头台上，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一片寂静。
他说道：“国王要求我说得简短，我是国王忠顺的臣民，我自然会说得简短：我作为陛下的忠实仆人而死，但我首先是上帝的忠实仆人。”
蒙面的刽子手向他单膝跪下，他告诉他：“我原谅你，真心如此。”
刽子手站起，他补充道：“别害怕你所肩负的职责。你在送我到上帝那里。”
坎特伯雷大主教克兰默问道：“托马斯爵士，你很确信吗？”
他答道：“他不会拒绝一个满怀欣喜前往他那里的人。”
第二天，莫尔的头被悬挂在伦敦桥上示众。
伊拉斯莫写信告诉我说：“他的灵魂之纯洁胜过白雪，在英国从来没有过像他这样的天才，将来也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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