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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田野,一望无际的麦穗饱鼓鼓地昂扬着向上的锋芒,风儿吹过,麦浪滚滚,空气中处处弥漫着清新的麦香味。丰收的五月是忙碌的季节,是愉悦的季节,农民们望着金色的麦浪,心底的成就感幸福感暗暗滋生,甜丝丝地荡漾开来,喜上眉梢,笑逐颜开。
麦熟时节对农民们来说是非常隆重的一段日子。从麦穗由青返黄开始,父亲每天都到麦田里去看麦子,掐一穗,按在手心里揉搓几下,吹口气,吹走麦壳,手心里只剩下麦粒,把麦粒放在嘴里嚼一嚼,便知道有几分熟了。父亲常常采上几穗带回家,给我们揉搓去皮生吃或者放在火上烧一烧,让我们尝尝新麦子的味道。麦粒嚼在嘴里,一股鲜嫩的甜香立即溢满唇齿,清新鲜美,回味无穷。
俗话说“麦熟三响”。如果连续三天是艳阳高照,那么麦子很快就成熟了。成熟了的麦粒饱满籽实,沉甸甸的。父亲找出来镰刀,一把一把地按在磨刀石上“嗞嗞”地来回磨,磨成闪闪发光的月牙。那个年代,学校放麦假,我们都从学校回到家帮忙收割麦子。只等父亲看好最佳收获时机,一声令下“今日开镰”,一家人浩浩荡荡欢快地走向麦田,投入到热火朝天的收割时期。
儿时的我,身体非常瘦弱,父母总是领着姐妹们去麦田,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喂猪鸡鹅兔等牲畜和烧足开水等他们收工回来喝。每次看着他们一大队人马推着架子车,扛着扁担,手握镰刀,高高兴兴地走出家门,我都会跟到大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他们越走越远,渐渐地连他们的说话声也听不到了。家里一下子冷清了下来,我不愿意独自一人回到院子里,就傻傻地坐在家门口发一会儿呆。村子里的大人孩子们陆续走出村落,走向麦田,大部分家庭闭门锁户,全家总动员一起去抢收麦子,只剩躺在床上爬不起来的老人,而我是个特例。很快村子里安静得出奇,连狗都不叫唤了,孤独感恐惧感袭来,摄人心魂。我蹑手蹑脚干完家务活,便找本书躲在角落里看。置身书中,心情随着书中的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时悲时喜。有时候淘得一本好书,一直到父母他们回来我还美滋滋地沉浸在书中,有时候淘一本不喜欢的书,看几页就看不下去了,无所事事地在屋子里转转,到院子里走走,愈发烦闷害怕,直盼着他们快快回来。
有一次,我独自在家实在待够了,就强烈要求跟着去麦田割麦子。母亲百般哄劝我,说,麦田离家太远,得好几里路,我走都走不到,怎么能割麦子?!我非常不情愿在家里,难过地哇哇大哭。父亲只好把我抱上架子车,推着我去麦田,我立刻破涕为笑,虽然一路上姐妹们嬉戏我不听话,让父亲推着我不害臊,但我不气也不闹,心里乐开了花,为能跟他们在一起而高兴。
那时候割麦子靠一镰刀一镰刀纯手工收割。我们来到麦田,父亲先割几镰麦子,取出一小把,再分成两股,在秸秆靠近麦穗处交叉一拧,打一个结,将两股麦秸连接在一起,当捆麦子的绳子,我们叫“麦月子”,在麦田里隔不远放一个。做好“麦月子”,他们一字排开,猫着腰,俯身于大片麦浪中,右手执镰左手握麦,等割倒的麦子多得左手握不过来时,用镰刀轻轻一勾,放到事先摆好的“麦月子”上。麦头要左右相互交叉,放满一个“麦月子”捆绑起来,就形成了一个“麦裹子”。捆绑好的“麦裹子”父亲用扁担挑到地头,装到架子车上。父亲懂得装车的窍门,把架子车装得像一个小山丘,推着走在路上,远远地只见一个大麦垛在动,看不见推车的人。架子车推走后,我和妹妹赶紧捡拾落在麦田里和架子车周围的麦穗。母亲说粒粒皆辛苦,争取颗粒归仓。
割麦子是非常辛苦的劳动,顶着毒辣辣的日头,还得穿长裤长褂以防尖细的麦芒刺人,但尖尖的麦芒常常隔着衣袖像针尖一样扎在胳膊上,搔得胳膊红红点点,又疼又痒。刚刚用镰刀割留下的麦茬更是锋利无比,一不小心就会把脚踝刺得血印斑斑,经汗水一浸泡,火辣辣地疼。割麦子一直弯着腰,几天下来腰酸背痛,异常疲惫,但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掩饰不住的丰收喜悦。
那天,父亲往回推最后一车麦子时,把我抱到架子车后面的横杆上,我倒坐在上面,与父亲正好面对面。遇到上坡,父亲弓起身子,前倾着用劲,车袢把肩膀压出了一道深深的沟,父亲脸上的汗水顺着满是污垢的脸庞向下流,然后一滴一滴地滴在我的身上。我仰着头伸出小手替父亲擦汗,擦着擦着,看着父亲特别吃力的辛苦样子,想到自己坐在车上更加重了父亲的负担,鼻子一酸,抽抽搭搭掉眼泪。那一刻感觉自己一下子长大了,懂得了生活的艰辛父母的不易,我要下来自己走,父亲坚决不让。走过上坡,来到平路上,父亲见我哭得像个小泪人,好像看穿了我的心事,边走边跟我说起话来。父亲满怀期待地对我说,好好吃饭,身体就会强壮起来,个子就会长高,等我长大有劲了,就可以推着父亲走路。
直到今天每次听到“好好吃饭”四个字,都感觉这是被一个人深爱着的最美语言。如果一个人能真诚地关心你是否吃得好睡的香,而不是只关注你是否漂亮挣钱多少,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心里有你的人,是真心爱着你的人。
麦子推到打麦场,码成高高的麦垛。打麦场是以生产队为单位划分的,同一生产队的人家都把麦子码在自己划定的区域。等所有的麦子都收割回来,便联合几家请来脱粒机脱粒。脱粒时,打麦场上机器轰鸣,几家老少齐上阵,几个壮劳力并排站在脱粒机后面,每个人用双手掐着一大把整齐的麦秸尾部,把麦穗架到脱粒机上,脱粒机飞速旋转,把麦粒脱掉。两旁分别有递“麦裹子”的和回收脱完麦粒的麦秸的。母亲和几个妇女蹲在脱粒机出口,用两个大簸箕轮流接麦粒,小孩子早早撑好麻袋,等簸箕接满了麦粒倒进麻袋里。整个脱粒过程需要紧密配合,配合得好,有条不紊,节省时间,配合得不好,就显得手忙脚乱,窝工又费时。
装进麻袋的麦粒是不干净的,里面伴了些麦糠和脱粒不完全的麦穗,这就需要“扬场”,一般选在晴朗微风的天气。父亲站在下风口一侧,手持一把大木锨,“嚓”地一声,铲起一锨麦粒与麦糠混合物,向上风口上空轻盈地斜着上扬,麦糠随风飘远,麦粒则垂直着噼里啪啦蹦跳着落回地面。旁边有人用大扫帚在麦粒堆上轻轻来回划过,将里面的杂物掠出来。
扬干净的麦粒摊在麦场上,摊成薄薄的一层,在太阳下暴晒三五天,麦粒的水分彻底晒掉就可以归仓了。这时候,小孩子便派上用场了,负责翻晒麦子,在我家就是我的活。每隔一会儿,戴着草帽,光着小脚丫,站在麦粒上,脚不离地地向前拖着转圈走,把麦粒划出一道道蜿蜒盘旋的“沟渠”,麦子在太阳光照耀下呈现出阴阳两面,得以充分晾晒。暴晒下的麦粒温度很高,烫脚丫,烫得呲牙咧嘴,滋溜着嘴巴往前走。偶尔,还要驱赶一下来偷食的馋嘴麻雀。傍晚时分,把麦粒堆起来,盖上塑料薄膜,防止返潮。翌日,等太阳出来晒干麦场后,再重新摊开暴晒。
夜里,大人在麦场打个地铺看场,小孩子随大人在麦场玩闹。大人们大声地聊天说笑,开心地谈论着丰收的好年景,间或讲鬼故事吓唬一下疯玩的孩子们,让孩子们坐下安静一会儿。我常常坐在临时搭建的地铺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听大人们讲故事,听着听着头一歪便不知不觉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却发现自己睡在家里炕上。父母怎么把自己抱回家的,全然不知。
麦子晒干后,家家户户都要淘洗一些新麦子磨面,蒸新麦子大饽饽敬天祭祖。父母把供桌搬到院子里,摆上刚出锅的白面大饽饽,点上香烛,虔诚地跪拜,感恩老天眷顾,风调雨顺,获得大丰收,大人孩子有了吃食。敬天后,父亲挎着四个白面大饽饽去祖坟祭祖,告慰故去的亲人,感恩老祖宗庇护,一家人平安顺利,生活有着落,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麦种麦收,花开花落,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现代化的联合收割机早已取代了传统的农耕时代,减轻了农民耕种的艰辛,但纯手工收割麦子的岁月一直镌刻在我的心底,那清新的麦香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想念那热火朝天收割的热烈场面,想念那再也回不去的童年。
随着年龄增长,我越发细细体味到“粒粒皆辛苦”的真味,越发深刻感悟到“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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