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的魅力

无论亲身经历，还是耳闻目睹，大家都知道，酒，已经广泛深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当中，与烟、茶（似乎还有麻将）成为鼎足而立之势，但最古老且影响力最大的，则非酒莫属。如若不是“天戒”或疾病，对酒的喜爱，古今中外，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壮汉弱女，概莫能外。        

只要稍微留心，我们就看见太多这样的场景，比如说“四大名著”吧，西游写神仙，水浒写江湖，三国写英雄，红楼写深闺，都离不开酒。焦大喝醉了骂人揭短，湘云喝醉了卧睡石头，钗黛也不例外，连晴雯等丫鬟们也跟着主子起哄；曹阿瞒和刘玄德虚伪煮酒论英雄，刘关张豪迈桃园三结义，还把鲜血滴在酒里，好似恩爱爹娘亲生的兄弟：身体里长着一样的骨肉，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液；青云之上的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还有地下洞里的牛鬼蛇神，无不举杯痛饮；武二郎买醉打死猛虎，又走一路喝一路，借醉狂殴蒋门神；花和尚鲁智深三天不喝酒，嘴里就淡出鸟儿来，说“酒肉穿肠过”，那是千真万确，但“佛祖心中留”就不一定了，借“佛祖”为“吃酒”打掩护。        

现如今交通便利，饮食丰富，迎来送往，聚会频繁，酒氛更浓，大街小巷，酒店林立。豪奢的有大酒店或会所，简易的有“农家乐”或“大排档”。酒，是如此的令人着迷，乃至沉迷，那么，它肯定有人们无法抗拒的魅力，就像鲜花和美女。      

它能让人兴奋直至颠狂，也能让人麻痹和萎靡。但无论怎样，人们都乐此不疲，甘愿为它付出，供它驱使，任它摆布。酒鬼兼酒神的刘伶，不仅身体力行，“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锄而随之，云：’死便掘地以埋’。土木形骸，遨游一世。”还对它纵情欢呼，高唱赞歌，《酒德颂》说：“先生于是捧罂承槽，衔杯漱醪，奋髯踑踞，枕麹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见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视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庄子》和《列子》（不知道是庄子抄袭列子，还是列子抄袭庄子，反正是一字不差）也将酒视为神奇：“夫醉者之坠于车也，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弗知也，坠亦弗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是故遌物而不慑。”      

酒的魅力何在？我想：     

其一是寻欢。大多数人的一生，每一天几乎是上一天的重复，吃饭，做事，再吃饭，再做事，又吃饭，然后睡觉，了无生趣和新意。为了让日子里添一点乐趣，三五好友常常饮酒作乐。

“无酒不欢”，普通人如此，连帝王将相也逃不出它的掌心。南唐小皇帝李煜，才华横溢，妙笔生花，他留下来的绝妙好词，自己为自己作证：“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彻夜狂欢，从黄昏到黎明无节制地饮酒。还有“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夜月。”可是，如若将商纣王比做“重如泰山”，那风流倜傥的李煜简直轻如鸿毛，纣王独创的“酒池肉林”，荒淫无度到登峰造极，醉眼惺忪地把大好河山给快活丢了。

当然，这是我们从书上看到的。现实生活中，我有好几个熟悉的凡夫俗子，如果一天之中没有喝酒，如同没有吃饭，丢了魂似的闷闷不乐。        

其二是礼敬。民谚道：“无酒不成礼”，酒，俨然是“礼”的象征，仿佛只能用酒，才能表达出内心的感谢和敬意。无论远道来客，朋友出行，还是款待同事，讨好上司，为了表达内心的敬意，非喝酒不可。作为古老的礼仪之邦，受传统文化的熏陶，不独识文断字的人，连穷乡僻壤的半文盲，也非常讲究礼貌。        

俗话说：“怪酒不怪菜”，也就是说，菜不一定是山珍海味，特色佳肴，但必须有酒，如果酒的名气越大，时间越久，价格越高，那就越好，越发显示出主人的真诚和大方。但如果囊中羞涩，廉价的“大路货”也行，甚至是“瞒天过海，滥竽充数”。

若干年前，我和同事去调查一个大型水库淹没区的情况。因为水涨水落，水库里的水会淹没沿岸农民的农田，造成的损失，水库方面要根据损失情况，给农户一定的赔偿。在一家农户调查后，时间已经很晚，老实巴交又贫穷的农民，诚惶诚恐地留吃饭，我们按规定要给饭钱和粮票，当然不算酒钱。我无意中看见主人用身体遮挡，拿着医用酒精瓶子往酒瓶里倒酒精，然后又往里面倒水。主宾围桌而坐，主人殷勤劝酒，我说不会喝酒，同事喝的时候，才发觉不对劲，呲牙咧嘴做痛苦状。后来我问他滋味如何？他说像酒但不是酒，辛辣无比，淡而无味。酒是假的，好心好意却是真的。        

其三是煽情。随着人的情绪和环境变化而变化，快乐时能令人更快乐，乃至放纵；悲凉时令人更悲凉，乃至悲伤、悲哀、悲愤。你需要什么，它就慷慨大方、煽风点火似地给你什么，一点也不含糊和吝啬。曹操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李白说“举杯浇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辛弃疾词云：“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王维诗云：“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柳永词云：“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范仲淹诗云：“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无不被酒弄得颠三倒四，热血沸腾，热泪盈眶。         

其四是怡情。据说真正会喝酒的人，不像豪杰那般“大碗喝酒”似地驴饮，而是小酌。我的一个朋友说，他孩童时候，有位邻居老大爷，家贫却酷爱喝酒，平时买不起菜，但这难不倒老人。他把捡来的麻雀蛋大小的石子洗净，放在锅里用油盐炒，然后装在盘子里，有时在夕照里，有时在月光下，一边自说自话，一边小口抿酒，然后用筷子夹起一个小石子，放进嘴里当菜，咂咂吸吸，把穷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这让我想到李白的“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还有孟浩然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真是“小酌怡情”的典范。      

其五是壮胆。左思诗云：“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震。哀歌和渐离，谓若旁无人。”能镇定自若地深入刀丛剑林，对秦王赢政行剌的荆轲，十有八九是从酒那里借的英雄虎胆。王翰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王维诗云：“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诗歌里的壮士和游侠，似乎都在从酒中吸取勇气。

在战争影视剧中，我们常常可以看到，敢死队上阵之前，总是要喝一大碗酒；《红灯记》里的李玉和被日本鬼子抓走时，喝了一碗烧酒，唱道：“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纠纠。”古时死囚被砍头前，也要喝一杯壮行酒，似乎刽子手怕他胆小，不敢走黄泉路、过奈何桥。仗着酒胆什么都不忌讳，无所畏惧，勇往直前，敢想、敢说、敢做。        

其六是助兴。逢年过节，家家户户大摆宴席；朋友聚会，举杯痛饮，倾诉喜怒哀乐。不独我们如此，外人也不例外。柏拉图的名篇《会饮》，顾名思义，就是聚众喝酒。文章记录了苏格拉底和友人们一边喝酒，一边探讨问题。对名人名著不敢妄言，但看来看去，好像还是大张旗鼓地为同性恋鸣锣开道。在饮酒中聊天说事，兴趣更浓，热情更高，还能激发天才的想象力。

林语堂先生在《酒令》中讲过一件事情：“直到一位美丽的上海女士在她半醉之时，以灿花妙舌畅论酒的美德后，我方感到所描写的乐境必是真实不虚。’一个人在半醉时，说话含糊，喋喋不休，这是至乐至适之时。’她说，在这时节，一种扬扬得意的感觉，一种排除障碍力量的自信心，一种加强的敏锐感，和一种好像介于现实和幻想之间的创造思想力，好似都已被提升到比较平时更高的行列。这时好像使人具有一种创作中所必须的自信和解放动力。”

杜甫也说“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朱敦儒词云：“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喝得酒越多，兴致就越高，诗词就作得越好。      

其七是解乏。我有一个小学同学，他的父亲在搬运站拉板车，每天出苦力，一身臭汗，晚饭就在家门口放一张小桌子，二三个小盘，一边和别人谈天说地，一边津津有味地喝酒。我问他儿子，他爹喝的是什么？他说是“橡子酒”。我说咋要喝这东西，他说他爹喝酒就是“杠腰”（本地的土语，大约是用力锤背的意思），以解除疲乏，如果不喝酒“杠腰”，第二天就没精神和力气干活。这和杜牧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有异曲同工之妙。      

其八是逃避或借口。酒还能当成言行不一的替罪羊，如果在酒席上承诺的事情没办好，那就会说：“喝酒时说的话不算数”，“酒喝多了，不能当真。”别人也只有无可奈何地摇头。

古代士大夫喝酒，“竹林七贤”该名列前茅，除了前面提到的刘伶，酗酒的还有阮籍。当然阮籍并非贪醉，而是不得不醉，用鲁迅先生的话说：“不独由于他的思想，大半倒在环境。其时司马氏已想篡位，而阮籍名声很大，所以他讲话就极难，只好多饮酒，少讲话，而且即使讲错了，也可以借醉得到别人的原谅。只要看有一次司马昭求和阮籍结亲，而阮籍一醉就是二个月，没有提出的机会，就可以知道了。”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酒的迷人乃至益人境况数不胜数，以上所述，远远不能一网打尽，比如还有交际，治病（老话说：酒为百药之长），佐菜，御寒等等。        

然而，酒的神奇还在于它的一体二面：一面是神仙，另一面却是妖精。如果把持不住，酒也会任性，令人伤身，乱性，失态，误事，甚至要命。正如俗话说的“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酒是色媒人，茶为花博士”，“少喝点是养人的，喝多了就不是人养的”。除非自己存心让自己处于麻痹状态，忘掉眼前的忧愁和烦恼，很多人在理智上是不愿意喝醉的。但是，酒过三巡，三两入肚，人基本上都处于兴奋得不受理智的控制，再到半颠狂或完全颠狂，那就是“八老爷不在屋里，九（酒）老爷当家”。酒魂附体，天马行空，“老子天下第一”，直到颓然倒下，或呕吐不止，昏睡不醒，或胡说八道，满街乱跑。这还没有将什么酒囊饭袋，酒肉朋友算上。        

我思来想去，上述种种不能归结为酒的独特魅力，它们只不过是表象，并非它的魂魄，是枝叶，不是根。周作人先生在《谈酒》中说：“照我说来，酒的趣味只是在饮的时候，我想悦乐大抵在做的这一刹那，倘若说是陶然，那也当是杯在口的一刻罢。”我以为不善喝酒的周先生险些一语中的，差一点点就说到酒的魅力的要害或根子。

在我看来，酒的魅力就是：能让每天必须的单调、沉闷、枯燥乏味的吃饭活动，充满了生气勃勃的欢乐和情趣。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于是，酒的魅力由此出征，发扬光大，衍生出上文列举和没有列举的现象和场景。

2022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