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啊，本就如此薄凉

                     

壹 出生

阿言是个乐观乖巧的男孩子。

他出生的时候就跟别人不同，别的孩子浑身是血，嗷嗷大哭。可阿言偏不一样。他干干净净的，还长了一颗小白牙，看着医生咯咯地笑。

阿言四个月的时候就开始说话了，那时候他被妈妈抱着。一只手放在嘴里吸允，一只手指着照片里的自己咿咿呀呀的，然后说了一句“阿言，阿言...”于是他就叫阿言了。你们看，他的名字不是爷爷奶奶取的，也不是爸爸妈妈外公外婆取的，是阿言自己。

后来阿言上了小学，每天认认真真地读书，考试从来都是一百分。于是爸爸妈妈常常会对亲戚们说，“我们家阿言啊，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每当这个时候，阿言总是会露出一抹羞涩含蓄的笑，配上他那白白嫩嫩的小脸，任谁看了都喜欢。

贰 成长

就这样，阿言一直长到初中，他依然是那个谁看了都喜欢的阿言，成绩优异、懂事乖巧。可有一天，阿言突然变得不一样了。他喜欢宇宙，他喜欢星空，他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到太空上去，就像如今坐在飞机里看云彩一样，他期盼着到浩瀚的太阳系里去摸一摸星星。

阿言开始常常省钱，早饭买上两个菜包子带到教室，就着学校饮水机里的热水吃下去。阿言觉得，那热水总有股子怪味，就像是厕所清洁剂的味道，可他还是坚持喝下去。更惨的时候，学校没有热水，阿言就趁着上厕所的时候，一边洗脸一边喝上两口掺满杂质的自来水。冰凉的水和热包子混在一起，闹的阿言的小肚子咕噜噜直响。

这样过下来，十块钱的饭钱一天能省下五块来。等到五天之后，他会紧紧攥着25元钱跑到学校附近的买杂志的小店，买上一本厚厚的《星空》。

“阿言，你来啦。给，早就给你备好啦！”老板娘热情地从抽屉里拿出给阿言留着的书，她知道，阿言每周一定会来买的。老板娘是个慈祥的老奶奶，六十多岁了，待人接物却比许多年轻人还要热情活泼。

阿言同老奶奶笑了一笑，把手里的钱放进收银台的铁盒子里。硬币碰到盒子，发出叮叮的清脆声响。“谢谢你奶奶，我走了，奶奶记得快些吃晚饭！”

“知道啦好孩子，下周再见。”

奶奶微笑着目送阿言离开，直到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奶奶没有孩子，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活到这把年纪。这店铺开了三四十年，阿言这样的孩子她却也是第一次见。奶奶觉得，阿言懂事、乖巧，一想到阿言用糯糯的声音嘱咐她吃完饭，奶奶就会露出高兴的笑来。这孩子啊，真是可爱极了，要是我有这么一个孙子，该多好啊。奶奶这样想到。

奶奶和阿言都很珍惜这段缘分。可是阿言总会长大，奶奶也会变老。十六岁那年阿言高一，他去了市里最好的高中读书，那学校又大又气派，宿舍楼修的就像是电视剧里的豪华公寓。学校的老师也很好，都是全市文明的优秀教师。那学校哪里都好，只是离家远。阿言只能一个月回家一次，这样一来，见到奶奶的次数也就少了。可每次放假回家的那两天，阿言一定会先坐上两个小时的汽车跑到奶奶的店里，买上过去一个月里出版的所有《星空》。然后偷偷地把书都藏进空空的书包里，一路高兴的走回家去。

叁  埋葬

“阿言！你过来！”

阿言的妈妈突然大发雷霆，阿言赶紧跑了过去。只见妈妈站在他的卧室里，地上一片狼藉，胡乱扔着的全是他这么些年攒下来的《星空》。

“妈...妈妈。”阿言依然像以前那样乖巧的叫着妈妈，只是如今声音里多了些害怕和沮丧。

“你告诉我，这些书是哪儿来的？”

“买的。”

“你给我跪下！”妈妈火气上来了，“啪”的一巴掌打在阿言脸上。瘦削白皙的脸瞬间留下了五个指印，“阿言你告诉我，爸爸妈妈平时是怎么教育你的？”

“爸爸妈妈说，阿言以后要成为一名医生。”阿言清楚的知道妈妈口中的“教育”是什么意思，所以回答的干净利落。

妈妈点了点头，“那你告诉我你现在看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你现在应该看的是人体解剖图，药方和医学理论知识，而不是这些不切实际乱七八糟的杂志！”

“好的妈妈，我知道了。”阿言一如既往的乖巧，低头认错是他这些年来做过的最简单的一件事，只要觉得形势不对，他立马就可以同你下跪认错，不存在任何脸面问题。

“明天你回学校之前，我希望这些书已经不在我们家的屋子里了。”妈妈扔下这句话就出去了，留下阿言和一屋子的杂志。《星空》一直都是以行星作为封面的，每一期的封面都不一样。此刻阿言仍跪在地上，火星、水星、木星、冥王星围绕着他。阿言环顾四周，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浩淼的宇宙，在这宇宙里，他只是一粒微尘，没有任何的价值与意义。

阿言跪了一夜，眼泪顺着脸颊一直流，落在《星空》上。一夜过去，所有的杂志都湿透了。阿言站起身来，拿起床边的小铲子在家对面的草地上挖起洞来。那铲子是他三岁的时候在海边玩水时用的，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拥有过其他玩具。

洞挖好了，阿言把大摞大摞的《星空》从房间里抱出来，埋进那个洞里，然后，他倒了一杯水，干净的水珠没有流走，而是静止在杂志封面上。透过一颗颗水珠，阿言好像看见无数颗星星在眼前晃悠。阿言又想哭了。于是他再次拿起小铲子，一点一点的把坑填平，顺便踩了几脚。

肆 改变

一年后。阿言随着父母回平城老家过春节。

“你们听说了吗，老林家的那个儿子啊，这次考试考了班级倒数呢！”

“老林家的，就是那个阿言吗？”

“是啊就是他。”

“怎么会这样呢？那孩子从小到大可是出了名的乖巧懂事，小学的时候每次考试都是一百分呢！”

“唉，这种事谁知道呢。现在的孩子不都是三天两头就学坏了吗！”

这群人正在这七嘴八舌的讨论着呢，另一边某个据说是阿言的爸爸的姨妈的侄子的外甥女也过来插了一嘴，“那个阿言啊，听说是喜欢研究宇宙，成天里想着上天去摘星星呢。”

“哎呦，这孩子的志向可真不得了。”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亲戚说了这么一句尖酸的话之后发出了让人振聋发聩的笑声。一时间所有的人都笑了。有的人笑阿言这般荒谬，有的人笑方才的那一番对话，还有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阿言的爸爸妈妈也笑了，笑的尴尬而难看。阿言也笑了，笑他们的无礼与无耻，笑自己的胆怯与懦弱。

阿言再也没有去过奶奶的店里，他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床头、书桌、地板塞满了教科书、教辅和练习册。每天除了中午出来吃一次午饭，他都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书。妈妈每晚都会去看他，在阿言借着昏黄的灯亮、拿着铅笔一次次演算各种各样的题目的时候，妈妈会露出欣慰的笑，并且夸奖道：“我们的阿言终于又变成那个懂事乖巧的阿言了。”这种情况下，阿言会露出他的招牌微笑，以此来向母亲宣告：妈妈，我是你的乖儿子阿言。

伍  学医

又过了一年，阿言毕业了，收到了全国最顶尖的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妈妈将红色的通知书复印了几百份，送给每一位亲朋好友。于是所有的人再次谈论起阿言的时候都会加上一个前缀：医学生阿言。

所有的人都羡慕这张录取通知书，除了阿言自己。收到通知书的那天阿言又去了老奶奶的店铺。可推开门那一刻，阿言险些没认出这个满脸皱纹，瘫在轮椅上的老人。

“奶奶？你怎么了？”

“阿...阿言...你...你来啦。”奶奶缓缓地抬起手想抚摸阿言，阿言快步上前去握住她的手，眼睛里的泪水差点夺眶而出。

“好孩子，奶奶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奶奶尽力扭动着她的头，直到把阿言从头到尾看了个遍，“好啊，好啊！阿言，已经长成一个大孩子了！”

“奶...奶奶，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傻孩子，你别怕。奶奶啊，是老了，老了。人老了，都会变成这样的，会掉牙，会无力，会...会死。”

阿言握住奶奶的手忽然紧了紧，“奶奶你不要胡说，你不会死的！”

“咳...咳咳，阿言，没事的。奶奶知道，奶奶啊，活不长了。”

“不，不会的奶奶。对了，奶奶，我这次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阿言放开奶奶的手，在口袋里翻来翻去。终于找出那张被折的乱七八糟的录取通知书。阿言觉得，他从未像此刻一样感激这张纸。他将通知书拿到奶奶面前，激动地对奶奶说道：“奶奶，奶奶你看，我现在是医学院的学生了！等我...等我毕业了...”阿言哭的泣不成声，说起话来都断断续续的。

“等我毕业了，我就可以给奶奶治病，好不好？”

“好，好啊。好孩子。”奶奶仔细地盯着阿言，再也没有说话。

“奶奶，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奶奶伸出手去抓着阿言的臂膀，以便让身子能够往上坐些。“阿言，奶奶本以为，你会成为一名科学家的。可...可怎么是医生呢。”

陆  成为你自己

“奶奶...我...”阿言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看着面前突然无措的孩子，奶奶了然于心。微笑着拍拍阿言的手以示安慰。“没关系的阿言，医生也好，医生治病救人，是个行善积德的工作。只是，只是阿言啊，奶奶知道，你不喜欢当医生对不对？”

阿言摇摇头，同从前他向任何一个人微笑那样对奶奶露出微笑，他告诉奶奶，“奶奶，我喜欢当医生，这样，我就可以给奶奶治病，奶奶就会好起来。”奶奶也笑了，她苍老的手抚上阿言的小脑袋。阿言已经是个大孩子了，站起身来比奶奶高了快半个人，可奶奶依然喜欢把他当成那个初见时的小男孩儿。

“阿言，奶奶活到这把年纪，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奶奶知道，你喜欢星空，喜欢宇宙。你不必隐瞒。”阿言低下了头，奶奶又继续说道，“阿言，奶奶知道人活在这世上是很不容易的。我们会有家人，有朋友，甚至有丈夫或妻子，还有孩子。我们在这世上扮演着各种角色，应付各种要求。可阿言啊，我们都只是一个人，你懂吗？一个，人。一个人是不可能满足那么多人的要求的。”

“奶奶看得出来，阿言一定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你对谁都挂着微笑，都谁都很乖巧。奶奶觉得，你满足了所有人对你的要求。奶奶很佩服你。可阿言，奶奶看着如今的你，奶奶很心疼啊！”

“奶奶...”阿言看着眼前这个老人，内心沉寂已久的委屈蠢蠢欲动。

“阿言，答应奶奶。以后的日子，不要迎合任何人，不要成为任何人，成为你自己。”

“我自己？”

奶奶点了点头，“成为你自己。你想要的自己。感到委屈便哭，感到欢喜便笑，感到疲倦便歇一歇，感到兴奋便往前冲。只是，成为你自己，过你想要的生活。阿言，人不能太懂事，因为你听话久了，所有的人都会以为你本就应该如此。你永远听话，永远乐观，他们便永远不会明白，你也是会有喜怒悲欢的人，他们永远都会以为你就是他们的奴隶。”

柒  梦想

阿言和奶奶又待了很久很久，当他出去的时候，明媚的天空已经被繁星替代。阿言抬起头，满天星斗盈目。阿言觉得，他想要做他自己。但不是现在。

阿言依然过着像从前一样的日子：每天从早到晚的躲在实验室里，累了就靠在椅子上睡觉，久而久之，阿言身上充满了各种化学药剂的味道。阿言每月会给家里打一通电话，表示自己还在坚强的做一个好学生呢。

这一天，阿言像往常一样是最后一个离开实验室的人。他没有马上回宿舍，而是躺在学校操场上看星星。今天是25号了，奶奶怎么还没写信呢。奶奶从前跟阿言约定，每月给他写一封信来。可这个月的信已经迟了好些天了，阿言有些担心。

罢了，可能奶奶有事耽搁了吧，阿言这样想到。放下了奶奶这桩事，阿言难得安静地看看星空，他真的觉得自己很累了，很累了。他就要撑不下去了。阿言知道，如果不是为了奶奶，他可能早就扔下这些狗屁试剂一走了之。可奶奶还等着他毕业呢，所以他得坚持下去。

捌  离世

三个月后，阿言放寒假了。他已经四个月没收到奶奶的信了。阿言一回家就跑去奶奶的店里。可那里已经没有奶奶了。

“你就是阿言吧？”一个叔叔问道。阿言认得，那是隔壁店铺的张叔叔，他从前听奶奶提过一两次。

“是，张叔叔，奶奶呢？”

“奶奶去世了。”张叔叔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递给阿言，“奶奶说等你来了，让我把店铺钥匙交给你。好了，我走了。”叔叔说完拍了拍阿言的肩膀就离开了。

阿言站在原地愣了半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已是泪流满面。他拿起钥匙开门，可不知为何右手一直颤颤的不听使唤，所以过了许久也没有打开。于是阿言放弃了，干脆坐在门前哭个够。

阿言哭了好几个时辰，等他哭到没眼泪了，手也不抖了，他站起身来开门。店里的其他东西都没了，只剩下一堆书堆在面前。阿言走上前去，那是《星空》。奶奶为他留下的所有的《星空》。阿言笑了，伸手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张纸，上面只写了五个字：成为你自己。

他笑了，笑得越来越大声。

这一夜阿言没有回家。他关了门，关了灯，靠在那些《星空》上。他笑累了，也哭累了，此刻的他格外安静，他只是面无表情的坐在那个角落里，可又觉得只是坐着就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脑子里很乱，他想到母亲的责骂，父亲的失望，亲戚的嘲讽，同学的羡慕，可这些他都不在乎。他只在乎奶奶，等着他治病的奶奶。

现在，奶奶没了，他什么也不在乎了。

玖  阿言之死

阿言把《星空》一本一本拿下来，整齐的排列在地上。很快，狭小的店铺就被铺满了。阿言满意地看着那些行星在地上发光，然后他拿出背包里的手术刀在手腕上轻轻一划，浅浅的伤口里猩红的血往外直流。阿言将手腕抬高了些，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很快，每一本杂志上都沾上了阿言的血。而那些血痕凑成五个字：成为我自己。阿言笑了，同他从前笑的一模一样。

阿言死了。可活着的人还是会谈论他。

妈妈说，我的阿言，我的阿言是那么乐观乖巧的一个人，他怎么会死呢。

爸爸说，老婆子，别伤心了，这都是命啊。

亲戚们说，多好的一个孩子啊，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是啊，多好的一个孩子啊。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不过是随口评论了一句罢了。却未曾想这个孩子背负了多少压力与嘲讽，背负了多么沉重的梦想。他的梦想与自由在人们的肆意评论下举步维艰，他的梦想在每个夜晚轻而易举地击溃心防，让他痛苦不堪，郁郁寡欢。

评头论足的厉鬼无意间逼死了他，并且做出假惺惺的悲伤。

还记得那年有人写下，

人间啊，本就如此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