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心字已成灰

作者: 独活寄生汤 | 来源:发表于2018-08-23 00:28 被阅读0次

                            (一)

    八角不怎么识字,阿娘说姑娘家家的,谨守本分就好了,看多了书,认多了字,心气儿就高了,看这不顺眼,那个不合心意的,将来弄得全家鸡飞狗跳。

    八角想不识就不识吧,反正她每天种种花,养养草,拿到集市去卖时会吆喝就行了。

    隔壁铺子卖绢布的阿婶最近添了个娃娃,老来得子,定是捧手心里眼巴巴地宠着的了。八角觉得总要给个贺礼才是,她一个小姑娘卖花遇上些地痞无赖总是阿婶帮她打发的。

    八角本来是打算送把桃木剑的,男娃娃总爱舞刀弄枪,又怕阿婶觉得她是在咒她儿子日后上战场。思来想去,还是送本书比较妥当。

    阿娘说,这年头,这世道,当个教书先生甚好,躲在天子脚下富贵人家,吃喝不愁,生死无忧。她这辈子怕是当不上女先生了,就盼着阿婶家的娃娃争点气,日后遭了难也好去求他避上一避。

    八角既有了这想法,便日日去阿婶那里献殷勤。阿婶男人是做运镖买卖的,山高路途远,一年都不见几次人影。怕娃娃一个人在家被野狼叼走,阿婶只有找木匠给打了个摇床,每天边卖布边给他摇扇。

    八角一得闲,就把这摇扇的活给抢了去,拿了束桃花绑在扇面上,一摇起来一阵一阵的桃花香,逗得那白面团子似的小人儿咯咯地笑,脸颊映着花影粉嫩得紧,八角越看越欢喜,忍不住亲了又亲。

    待小人儿大一些,过了最难养活的头几年,便能取个正式的名字,入族谱,进学堂了。阿婶因见八角着实欢喜那小人儿,便遂了她的意,任她去琢磨名字了。

    八角很是高兴,特意去城墙脚下人最多的一家铺子买了本诗赋回去,听人说诗赋里取名最为灵验,定能人如其名。八角便铁了心的要往青衫布履,飘逸出尘的教书先生上靠,拿着那本诗赋一字一句地看,阿娘喊吃晚饭也不理,誓要取个仙人似的名儿来。

    “阿婶,他以后就叫既明,沈既明。”

    八角没好意思说她看不懂那些晦涩拗口的诗赋,仙气飘飘她没瞧见,倒是看见了自己的蠢钝,翻了好几天就这一句倒还能明白一二,“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这乱世当道,唯明哲保身乃是最实在的佑庇。

    “甚好,八角好生厉害……也不知日后谁有福气讨了去,阿婶定给八角做身漂亮的嫁衣。”

    “阿婶又说笑了……”

    八角嗔了一眼,偷摸往头上比划着一朵木兰花。阿娘说后年就给她说亲,不过阿娘死活不说是哪家的郎君。依八角的意思,她觉着城墙脚下卖书那家的公子就很不错,待人温和,又进退有礼。上次八角去买书时他还赠了张书笺给她,写着一行小字,“人面桃花相映红”。八角不解真意却是识得“桃花”二字的,兴冲冲地拿鲜桃花捣出汁来,将书笺染成了桃色,晾干后竟还带有一丝花香,八角小心地把它放妆奁里收好,不能让阿娘瞧了去。

    阿婶最近接了笔大活儿,要花上数月的时间。知县说这一批绢帕要仔仔细细地绣,他是要给京城里的贵人贺寿用的,出不得半点差错。阿婶男人去岁已没了音讯,外面兵荒马乱,阿婶自知是指望不上了。阿婶舍不得将白花花的银子分给旁人,没另请绣娘,只一个人挑灯赶工,日后小既明上学还要花更多的银子咧。

    八角自此便除了摇扇,还做起了书童来。每日天未亮就在阿婶家门口等着,接过装着笔墨纸砚的布袋,赶着睡意朦胧的沈既明往村口先生家走。到了黄昏时分便又弃了摊子,气喘吁吁地往私塾赶,但总是迟了一步,沈既明已经下学了,正坐在青石板上不满地闹着脾气。

    “阿姐,你怎么总是晚来,害我苦等。”

    “好啦好啦,阿姐多卖了花才能得银子给既明买书啊。”

    “才不是,阿姐明明就是想去看青云公子……”

    “小孩子家家的哪来这许多的话,好好读书便是,以后成了大户人家的教书先生,在祠堂里开个私塾,那才是大本事咧!”

    八角被说中了心思,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她近日就像是中了传说中的摄魂花香气一样,一双脚总是不自主地往城墙脚下走去。

    “八角,你又来买书啦?”

    果然读书的人声音都好听,连相貌都像是拿笔墨画好的一般,浓淡相宜,自成一幅烟笼山水。

    “青云哥哥……你能再教我一遍怎么写我的名字吗?上次你教的我又忘了……”

    魏青云只是笑,拿起放在书案上的笔再一遍地教着八角。

    八角其实在第一遍时就记住了,但是她就是很喜欢能站得近一点,他身上的墨香有些好闻,八角忍不住嗅了又嗅,像总闻不够似的。

    “这次记住了吗?”

    魏青云笑着问道,微微前倾的身体恰与八角眼神相撞,八角一时无法动弹,只呆呆地点点头。

    “记……记住了……”

    魏青云收了笔墨,将宣纸拿起来轻轻吹了吹。八角觉着字上的墨快干了,赶紧扯起嗓子喊了声,“沈既明,咱们回家啦!”

    听到声音的沈既明便会拿一本书来身边,乖巧地喊她阿姐。八角一手掏银子一手接过那张写有她名字的叠得方方正正的宣纸,带着沈既明逃也似的跑出了书铺。

    “阿姐,你是不是中意那魏家公子?”

    “莫要胡说!亲事那得阿娘定的。”

    可千万得是魏青云啊……八角在心里默默念叨着。满心满眼都是那风月般的人物,八角再也瞧不上旁人了。

    至中秋前几日,阿婶的绢帕终于完工了,知县一大早便派人来铺子上取了走,每一面绢帕都拿金丝楠木盒装好,外面拿红巾盖着,甚是讲究。

    阿婶得了大笔银子很是高兴,非是要给八角裁身衣裳。

    “八角大了,要嫁人了……阿婶别的也不会,就给八角做身嫁衣吧……将来,八角入了哪家富贵郎君的门也别忘了阿婶啊……”

    八角突然就想起那魏家公子来,做他的夫人怕是一件比羽化成仙更要让人高兴的事吧。

                              (二)

    “阿姐阿姐,你又来晚了!”

    沈既明还是站在那青石板上等着八角来接他下学,八角远远望着忽觉他似是长高了许多,从前小萝卜丁样的小人儿现在竟有半截桃树高了。一说话却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对着她脆生生地唤着阿姐。

    八角对着沈既明笑了笑,便再也不说话了,只低头顾着走路。昨日中秋,阿娘对她说她命格太硬,媒婆说得再等上一年才能说亲。本来八角觉着这不算什么大事,她等得起。但是魏家公子魏青云却在这当口里定亲了,定的就是知县家的千金,自小养在深闺,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八角自觉比她不上,越发地难过起来。

    将沈既明送回家后八角就把妆奁里的东西通通都倒了出来,第一次见面时他送的书笺,三张他亲手写的八角的名字的纸,还有那些八角以为能在成亲时戴上的亲手做的珠钗……怕是都没了用处了。

    看着妆奁里一件件的女儿家心思,八角又羞又气,跑到山上那棵桃花树下想把悄悄地埋了。

    “阿姐阿姐,你果然在这儿!”

    八角一抬头就看到了沈既明,脸颊微红,声音急促,显然是跑过来的。

    “你不在家好好温书,跑到这来做什么?”

    八角趁着说话的空档悄悄拿衣袖迅速擦了下眼角,站起身把她刚埋好的坑踩踩实,牵着沈既明的手就要往山下走。

    沈既明突然挣脱了她的手,跑到那棵桃花树下作势要摘桃花,他个子小,踮起脚也只能碰到最下面的那些花枝。沈既明挑了最好看的一个枝头,折了下来。

    “阿姐,你低头。”

    “做什么?”

    八角虽疑惑却也照做了,沈既明在她头上摆弄了一会才让她起身。八角摸了摸簪在发髻上的桃花枝,弯了弯嘴角。

    “阿姐笑了就好……我的阿姐是世间最好看最温柔最好的阿姐,是他魏青云有眼不识,要去攀知县家的富贵,阿姐无需为那等趋炎附势之人伤心落泪……”

    八角就是有再大的委屈,此时听了这话也是哭不出来的,没好气地戳了戳沈既明的脑袋。

    “你从哪听来的这些混话?我才没有为谁伤心呢,他定亲与我何干。”

    “我听我阿娘说的,才知阿姐今日不去买书原是这缘故,就来此地寻阿姐,阿姐一伤心定会来这棵桃花树下哭会儿的。”

    原来阿婶也知她的心思,八角心中微苦,那身嫁衣怕是穿不到魏青云眼前了。

    “阿姐不必愁眉苦脸,他日无人说亲,我娶了阿姐便是。”

    八角心知这不过是玩笑话罢了,她可是他阿姐啊,那个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阿姐。

    “你日日读书就尽学些哄人的话吗?阿姐虽不识字却也知晓先贤定不会说出这等荒唐话来……”

    “阿姐只管等着,不要嫁与旁人,他日我必不负今日这话。”

    此后沈既明再说起这话来,八角只当未闻。想着等他再大些,再多读些书,便会知晓那富贵人家的小姐是好她八角数倍百倍的,到那时不用她说,他自会忘了那些往日戏言。

                            (三)

    今日是魏青云娶亲的日子,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周围锣鼓喧天,人头攒动,八角却恍若身在冰窖,寒气逼人。阿婶被官府的人给抓了。

    早些时辰八角像往常一样送沈既明去上学,回到集市就撞见了一个个胯间佩长刀,脚踩官靴模样的人在阿婶的铺子里搜查着什么。八角甫一靠近,一把长刀忽就抵上了肩头,八角不敢再动了。

    “什么人?”

    阿婶连忙跪地求饶,将八角紧紧地揽在怀里。

    “大人,她还只是个孩子……常年在我家铺子旁卖花的,今日莽撞不过是看我这般,有些吓到了……恳请大人能容我和她说上几句话,把她打发走……”

    那人看了看八角,又斜睨了一眼四周,收起了长刀,低喝道:

    “快些,别碍着官府查案!”

    阿婶忙不迭地叩恩,转身一把抱住八角,在她耳边低语。

    “八角,好孩子……阿婶怕是遭难了,背上这通敌叛国的罪名,已难逃诛九族之祸。日后,恐无力再护着你和既明……趁着官府还未知晓既明所在,你速去收拾了包袱让既明逃命去吧,无论是哪,让他切勿再回来,找个清静地方安身立命去!”

    通敌叛国?逃命?八角愣愣地半晌只回了一句:“阿婶……”

    “快去啊!”

    八角一激灵,看着阿婶通红的眼和满脸的泪水,一股血气忽的涌上头,重重地点点头,冲了出去,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来得及。

    长街满是看热闹的人,八角过不去,急得脸涨通红,也顾不得其他了,跑上了官道。

    正好迎面撞上魏青云身穿喜服,骑着高马从那头过来,身后是长长的迎亲队伍,甚是风光。高马一声嘶鸣,吓得八角跌坐在地,发髻散了也无暇顾及。

    “八角?”

    八角闻声抬头睨了一眼马背上的那人,眉目淡雅,还似从前般好看,却再也不是从前她放在心上的那人了。八角猛地回神,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顾不得旁人的眼光,抄起包袱,用手背抹了抹脸,很快就消失在了街口。

    到了学堂,夫子正在讲学,八角冲进去一把将沈既明拉了出来,未说半句,直到跑到城外的荒野,八角才稍稍缓了口气。

    “阿姐,这是在做什么?”

    “不要问,拿着这包袱,一直往西跑,跑到没有人能找到你的地方……”

    “为什么要跑?阿娘呢?阿姐不同我一起吗?”

    沈既明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映出自己的慌乱,八角定了定心神,柔声说道:“既明要听阿姐的话,阿姐和阿婶过会儿就去寻你……既明要是怕我们找不到,就在路上做个记号,阿姐看到了就会去接既明回家的……”

    “阿姐……你没有骗我?你一定会来接我回家的对不对?我用桃花枝做记号……阿姐记得来寻……”

    “好……既明记得不要回头,只有听到阿姐的声音才可以跟着走……知道吗……”

    八角看着那道青衫逐渐隐于荒野中,忽觉万般不舍,他虽快和她一般高了,却也只是个小她七岁的孩子。从小八角事事都陪着他一起,怎的这次就能狠心由他一人走呢……

    八角转身跑回城,她要回家求阿娘,阿娘不让她就悄悄地走。阿婶待她如此好,她不能丢下沈既明一人……八角想,她不嫁人了,她就跟着沈既明一辈子,她的傻阿弟只会读书,逃命就当不成教书先生了,她得护着他……

    八角才堪堪看到自家的屋檐,城里忽然就吵闹了起来,马蹄声声由远及近,似成千上万的铁骑越境而过,震得大地都在晃动。

    八角回头看去,所有的人都在往城门跑去,小孩的哭声,女人的呵斥声,交织在一起吵得八角脑袋生疼。

    “城破了!城破了!”

    “小姑娘,快跑吧……等夷人攻进城内就真的来不及了!”

    恍惚间她听到有人在高喊,有人推了一下她的肩头。八角没功夫再愣神,几步跑回家找阿娘,却不见身影,锅里煮着的白米饭还冒着热气,阿娘该是才走不久……

    八角逆着人流往长街集市跑去,越往里越觉悲凉。遍地散落着红绸,那顶喜轿和那匹高马被随意丢弃在街角,不复之前的风光意气。

    被长刀所伤的人或陈尸官道,或苟且呜咽着,在地上拖出一道道长长的,猩红的血迹。有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也有踩官靴的兵,脸上尽是不可置信的可怖模样,哪里是之前的那热闹场景……

    八角看得心悸,好容易才忍下心中翻腾的酸气,往阿婶的铺子跑去。铺子里空无一人,绢布被抖落地满地都是。

    八角原以为阿娘会来铺子这里寻她,如今看来,怕是不知去向了……

    八角转身就要往城外走,忽然脚下被绊了一跤,她回头去看,竟然是一只手。八角小心翼翼地掀开绢布,只这一眼,便叫她登时散了三魂七魄。

    是她的阿娘,被长刀划伤脖颈,早已没了生气。

    “阿娘?阿娘你醒醒啊……你再看八角一眼……”八角伏身低泣,泪水糊了双眼,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后来那长街上便多出了许多人来,她听到盔甲刀鞘撞击的冰冷铁器声,混着让人作呕的血腥味。八角像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一般再动弹不得,只模糊看到有人影晃来晃去,再后来,她便什么也记不清了。

    八角再醒来的时候,睁眼所见是绮丽的帐顶,身下是柔软的云丝被。八角以为她死了,阎王爷看她前世辛苦,让她来生投了个富贵人家。

    后来才知她是被攻城的夷人所掳,是要被打扮干净献给将军的。八角是第四个,听给她梳头的小丫头说,头三个都因不堪受辱相继自尽了。

    “原知县家的那个千金死的最惨,从城墙上跳了下去,那花一样的美人啊,登时就不成个人样了……”

    八角看着镜中那朱唇轻点的脸,忽觉陌生,她八角怎的就到了这里,这世事怎的如此无常……她定不能死,阿娘还未安葬,阿婶还不知所踪,沈既明还在等她,她总要好好活着才行……

                              (四)

    八角原以为夷人的将军该是和她死去的老爹一般大的年纪,见到的时候才知他不过是弱冠之年,比八角大不了几岁。他一双眼睛生的极好看,八角纵使知晓他是杀她阿娘的仇人,却也多看了两眼。

    他没有强迫八角行些苟且之事,只留她做了个掌灯侍女。不久后八角求他帮忙寻阿婶,他竟答应了。原来阿婶就关押在知府的地牢里,他既占了这座城,放了阿婶自是件容易的事。

    “阿婶,你受苦了……我没能保护好既明阿弟……”八角躺在熟悉的怀抱里,莫名鼻子一酸。

    “好孩子……乱贼攻城,你能保住一命实属不易,既明若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总还活着的……”

    头顶忽然传来阿婶的一句叹息,“当初若不是那些绢帕……”

    八角后来才知道阿婶那通敌叛国的罪名从何而来……原知县早已是个有二心的,收了夷人的钱财就要为其卖命,令阿婶绣的绢帕的花样子都是藏字藏图的,为的是趁贺寿之际传话给夷人。后又怕东窗事发,朝廷会下罪于他,这才先行囚禁了阿婶。

    夷人得了城防图和计划,终于在趁着魏青云大婚时混进了迎亲队伍,里应外合,城破乃是意料之中的事。

    只是不知道那知县现在是何滋味儿,用亲生女儿的终身大事换利益,最终女儿却被自己引进来的狼给逼死……

    八角偏头偷偷瞥了一眼坐在书案边的那人,他到底是怎样的心肠?外人皆传他是罗刹再世,杀伐屠戮从不眨眼。八角却觉得他好似有些不同,前日她趁他打了胜仗求他帮忙寻寻阿弟,他竟也答应了。

    八角定了定思绪,只低头专心挑着灯芯。他是杀死阿娘的人,是乱贼,若不是他,也许她还能如从前一样开心地卖着花,也许她还能见到沈既明长身玉立……这时节,该开桃花了……

    阿婶又坐在门槛上看着天黑了,近几年尤爱如此,八角知道阿婶这是时日无多,想念沈既明了……

    那人说他派去的人都没什么音讯,八角突然就心死了,过了这么久,即使沈既明当初留下些桃花枝,怕是也什么都不剩了……

    最近那人好似战事很不顺遂,接连的败仗,甚至还丢了一座城池。八角夜间掌灯时,动作都比往常更轻手轻脚些,生怕惹他不快。

    “你阿弟,沈既明,对否?”

    八角不防他会突然开口,低声回道:“是……敢问将军是知晓阿弟消息了吗?”

    “并无消息,只是想着问仔细些……你阿弟是何时离家的?”

    “七年前,离家时仅十岁有余……”

    “好,我记下了。”

    此后他便不再开口,只低头看着军报,八角看其中像是夹着些信笺往来,心里突然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既如此问,定是有些眉目了。

    但是阿婶怕是等不到了,她已经被思念折磨得日渐枯败……

    “八角啊……你说时间怎的过得如此之快,当初你才这么点儿,现在都长成大姑娘了……阿婶从前总想着八角能嫁个富贵人家,过上小姐般的好日子……可是盼啊盼啊,就是没看到八角穿嫁衣的那天……”

    八角伏在床边,早已泣不成声。阿婶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将床头的一个包袱递给她。八角打开看,满眼的鲜红,是一套霓凰嫁衣,用金线绣着五彩云霞,绚丽夺目。

    “阿婶答应你的霞帔终是绣成了……八角啊,不必再等着既明了……阿婶知晓,你一直有愧于心,既明此生得阿姐如你已是幸事,他命数如何全凭他造化了……往后,八角找一心爱之人嫁了吧……不必多富贵,只求能让我的八角不再伤心……阿婶在地下定佑着八角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阿婶还是没能挨到桃花开,八角求了那人给置了副棺材,就葬在沈既明当初离家的那片荒野,将来若是沈既明回家了,阿婶能第一个瞧见他。

                            (五)

    又是夜里掌灯时,八角跪坐在书案旁,时不时地剪剪灯芯,换换烛火。

    “八角上过战场吗?”

    “什么?”

    近日他总爱找她说话,问她些以前的事,譬如她家住在哪里,常去哪些地方玩耍,喜欢什么吃食,八角都一一如实回答了。

    “将军说笑,八角一介女子,未曾上过战场。”

    “那明日与我一道去城楼观战如何?”

    他似是兴致很高,八角不敢拒绝,只低头称是。

    第二日八角被命着换了一套大红的衣裳,可他似乎不是很满意,挑挑拣拣最终命八角换了那身阿婶给绣的嫁衣。正红鲜艳似火,在一群黑甲将士中间甚是显眼。八角虽有不适,也不敢多言语,只低头站在他身后。

    城外不知何时驻扎起了大批营寨,八角远远地望着那旗帜似是朝廷军,该是收复城池来了吧。

    八角听说本来夷人攻城势如破竹,短短四年已占了朝廷二十多座边境要塞,小城池更是不必说了,自有怕死的将领拱手送上。后来不知怎的,渐呈颓势来,不仅新的城池攻不下,还叫朝廷给收了几座回去。八角闲时偷听他的副将谈论,大意是少年将军之类的缘由。

    八角觉着眼前这人已算是少年将军里的翘楚了,却也败下阵来,那朝廷的那位怕是天纵奇才了。

    远处的金戈铁马越来越近了,八角只看见乌泱泱的一大片,似黑云压城般迅速地靠近。马蹄震得尘土飞扬,连城楼都在颤抖。

    八角松开攥着衣袖的手,才惊觉手心早已汗湿,滑腻不堪。她仿佛已经能闻到那血腥气味了,长刀,箭矢,火器,这儿很快就会变成人间炼狱,就像七年前她见到的长街一样……八角的心跳得极快,她得紧紧地按住心口才能不让它堵住嗓子眼。

    “将军,不知要八角来所谓何意……”

    他不说话,只是微笑,漂亮的眼睛里带着睥睨一切的傲气。

    马蹄声渐渐停了,八角看见中间有一人身穿金甲,手握银枪,煞是威风凛凛,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少年将军了吧。因着逆光,八角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却总觉得有些熟悉,不由地向前跨了一步又一步。若是沈既明还在,便该如这般年纪吧。愈靠近却愈发心慌,八角不敢再往前了……

    他过来了……一人一枪一马独自往城楼下来,步履缓缓,直到最后一层光影也被揭开……

    八角终于看清了,看清了他的眉如墨,看清了他的眼如星,还有他的笑意晏晏……他在说着什么,他在唤她“阿姐”……

    周围像是霎时安静了下来,八角连呼吸都不曾。记忆中的那道身影长高了,长大了,她原来猜得没错,他原来就是那个少年将军。八角觉着她该做些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阿弟,沈既明。”

    身后有声音响起,像一道惊雷敲醒了混沌的八角,她突然就明了了所有的事,那些问话一直都是在试探,他帮她寻沈既明,却也瞒了她,挟了她。

    “将军……是从何时就知晓的?”

    “上月。”

    “如何知晓?”

    “桃花。不知八角今岁曾去赏花没有?城郊的桃花开了……比往年多了许多,甚是好看。”

    八角苦笑,他全都是算计好的,连今日这嫁衣都是故意,为的就是让人能一眼瞧见。

    “八角想见他吗?拿着这只箭……手放在这里……朝着他的心口……”

    八角的手臂被身后那人箍紧,一张弓被他拉到极致,温热的呼吸一遍遍地在她的耳边诱惑着她,八角死死地捏住箭尾,不敢放松半分。

    “我答应八角……无论中与不中……我都放你去见他……八角别害怕,他会躲的……”

    彻底乱了……八角想过无数重逢的场景,唯独没想过有一天她会拿着箭指向他的心口。八角深怕她射中,更怕他不躲……

    忽地八角抢过那只箭矢,用尽全身力气挣脱桎梏,猛地向身后刺去……

    当然是没能得手……他可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呵……箭矢被他轻而易举地折成两段,愤恨地掷在八角的脚下。

    “八角真是狠心呐……”

    手腕被用力地拽住,带着身体向后坠去。她被他推下了城楼,耳边除了猎猎风声再无其它喧嚣,八角缓缓闭上了眼……

    “阿姐!”

    模糊间似是谁唤了她一声,八角只觉眼前金光一闪,身体被长臂用力揽住,她便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

    “阿姐……”

    八角只来得及抚上沈既明的眉,便听得他一声闷哼,无力地软倒在了她怀里。八角探向他的后背,摸到了满手的湿黏腥甜,那是一只穿云箭,深可彻骨……

    八角抬头望向城楼,那人似是察觉到她在看他,举起了手里的弓,满身黑甲在阳光下泛着寒光,一如八角那淬满恨意的目光……

    八角,尽管恨我吧。这世间哪来的事事如意,有人更爱别人,就有人更爱江山。我与你的七年,不及他沈既明一声“阿姐”。情爱我已不可得,唯有江山更称我心意。从此以后……我把你还给他,他把这江山让与我。这一箭是他自己求的,只有没了那少年将军,才能做你的沈氏郎君。

    这一战,我已经胜了……还有,你穿嫁衣很好看……

                            (六)

    那马受了惊吓,直到跑到城郊才停了下来,那里的桃花开得正盛。八角扶着沈既明靠在一棵桃花树下,脱了他的盔甲,背后的箭虽伤得深,却正好避开了心口,应是不累及性命的吧……

    “阿姐,这一次,你晚了七年……你说,过会儿便会来寻我的……”

    八角缓缓摸向那张日思夜想的脸,似是比从前面黑了些,该是吃了很多苦吧……

    “你怎么不听阿姐的话……不是要当教书先生的吗?怎做起这舞刀弄枪的将军来了。”

    沈既明笑笑,并不答话,将头靠上八角的怀里。

    “阿姐,你想我吗?七年里,既明每天都想……我那时留了许多的记号,却总是没等到阿姐来寻……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声音与阿姐很像的女郎,她带我入了军营,她说好男儿当征战四方。我却没有那么大的志向,我只想着能多去些地方……阿姐,你瞧见那些桃花了吗?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种上许多的桃花树,想着若是阿姐看到了,定会来寻我……阿姐……我还有许多的话想同你讲……你……你还记得从前我说过的那些话吗……你总当我是小孩子……”

    八角听着怀里人的声音似是越来越弱,轻声哄道:“等既明好了……阿姐什么也不做,就听既明说话好不好……”

    来不及了,他等不到了,箭头是淬了毒的……沈既明苦笑着摇了摇头,那人果然是铁石心肠,舍不得伤了八角一分一毫,却也不想就此成全了他。开始时,那人说八角在城中,他原是不信的,直到那人说出八角的样貌、喜好,都如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用江山换八角,他答应得毫不犹豫。沈既明一时不知该称那人为君子还是小人了,如约将箭避开心口的是他,卑鄙地把箭头淬了毒的也是他。罢了罢了,怪只怪他没有那人心狠,宁愿让八角自此伶仃一人,也不许旁人占了她去……

    “阿姐……我好疼啊……”

    “既明听话,等阿姐找到大夫,咱们就不疼了……”

    八角低头想将他嘴角的血迹给擦掉,却越抹越多,总也止不住……

    “八角……你喜欢我吗……”

    “喜欢,阿姐喜欢既明。”

    他摇了摇头,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抵上了八角的肩,覆到她耳旁又说了一遍。

    “八角……喜欢……我吗……”

    喜欢吗?八角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是喜欢一个人,却知道这世上再无第二个人能让她如此牵肠挂肚,心心念念的了。对于魏青云,她曾心神微漾,可在真正看到他迎娶别人的时候她满心满眼只想着救沈既明。对于那人,从最初的恨到如今的深恨,都没有什么分别,她和他从始至终都隔着家国血仇。只有沈既明,让她在每一个花开时节都想起,每一个花落时分都放不下。那年的荒野青衫,是她亲手弄丢了沈既明,随他一起去的,还有她从未安定、浮沉于世的情愫。阿婶说她是有愧于心,只有八角知道她是在等他回来,像从前那样,要予她最好看的桃花,要许她最长久的誓言……阿姐,我娶你……

    “若是既明能好起来,我便不负这身嫁衣,答应了你……若是既明不能,若是既明不能……”

    八角突然就顿住了,低头去轻蹭沈既明的脸颊,心头一片悲凉。若是不能……她又能怎么样呢……曾经美好的人与事,总是在遇见她之后归于死寂,阿娘是这样,阿婶也是这样,偏偏她活了一年又一岁,除了看着痛着念着别无他法。

    怀里的人似是笑了笑,八角从来没有觉得血有那样热过,浸着她的心像要化了一般,再也找不回了。

    “八角……八角穿……这身嫁衣……真好看……”

    “八角……我要走了……这次你切莫……切莫来寻……”

    耳边的呼吸声突然没了,天地间霎时静得只有晚风拂枝的簌簌声,卷走三月的暖与色,还有她此生的喜与乐。

    八角搂紧了怀里的人,抬头望着桃花落,花影缭乱瓣微凉,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从前,她匆匆来迟,他也还是站在那块青石板上,她一招手,他便用力奔来……这场于她七年,于他一生的无字心事,终成灰……

    既明,不疼,咱们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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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古言】心字已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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