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下到了山的另一边,呼呼的寒风从小巷一头吹来,托着鬼片里的恐怖声音呼啸而过。郭女士拉了拉衣领,继续在狭长的巷子开着车。心莫名地扑腾扑腾跳动着,就像打鼓一样。
后座上,她的老公艾先生半躺着,右脚习惯地搭在左腿上,一副非常放松且很享受的样子。
“我刚才看到一对儿灯笼,那颜色……”
“那颜色怎么了?腊月了,谁家不挂灯笼?”艾先生有些不以为然。
“我心跳的厉害,我就怕出点啥事。”
“你们女人……哎!从昨天到现在你说你消停过吗?不是这里不适就是那里有问题,你能不能体谅一下我,我这刚躺会,你就开始叨叨半天啦!”艾先生有点不耐烦了,他心想刚眯瞪一会儿,你就开始罗里吧嗦,疑神疑鬼,心里是真没老公这个人吗?
他最近一直都很郁闷,源头便是郭女士总是不听劝。艾先生想他是头婚,娶个二婚老婆,还领着一个孩子,按理说她就应该低调,谦卑,温顺,不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得夫唱妇随。然而现实里,他觉得郭女士不但不低调,还很豪横。想到这里艾先生是一肚子委屈。
结婚时他是真用了心,酒席比方圆几里的头婚都办的豪奢,彩礼也是一分都没少。现在父母想抱孙子,她却态度强硬,坚决不同意,艾先生为此极为窝火。
结婚之前他对这段婚姻其实也是做过一番考量的,虽然周边对他们的结合有很多说辞,大多不看好,但艾先生却并不在乎这许多,他认为过去的就过去了,谁还不能有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了?更何况婚姻的悲剧往往都是一场糊涂账,谁对谁错那是清官都难断的。最让他看重的是郭女士离婚却没有抛下孩子,一个不愿意留下孩子的女人一定心底善良,本着这一点,他娶了郭女士,婚后两人感情还不错,真正让他们生活发生涟漪便又是这生孩子的事。
郭女士心里肯定也跟明镜似的,当看到丈夫脸色的凝重和不悦,也就知趣的把后半句咽进了肚子。然而那一对会飞的大红灯笼却一直萦绕在她心里头,久久不能释怀。该怎么解释呢?难道是自个晕车,又没吃东西,导致身体出现低血糖的状态,以至于出现了幻觉?
郭女士本不相信灵异事件,但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是有点怀疑,“要不我们歇一会儿吧!”
“你们女人……哎!你要停就停,不要总问我!”艾先生翻了个身,本想继续闭目塞耳睡觉,却没想,郭女士的一脚猛刹,竟把他差点摔出了窗外。艾先生火冒三丈“你么病不?”
郭女士黑着脸,没有再说话,空气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车就停在路边上,大家都没有言语,彼此都以最舒服的姿势坐着或躺着。郭女士偷瞄了艾先生几眼,看着他一脸的倦容,想想这一天,为了能早点到家,他们天不亮就出发了,一路上都是艾先生在开车,到此时可不就开了十来个钟头吗?郭女士想了想便忍住了心中的不快。
冬日里,天说黑就黑,寒气逼人的冬夜总给人一种后脊发凉的感觉。这时一群晚归的乌鸦不知从哪里飞来,正好落在他们头顶那黝黑的白杨树顶上,撕心裂肺地鸣叫让原本阴森恐怖的寒夜又添几分阴气。
2
“哎!你……小顾?”郭女士突然脸色煞白,浑身颤抖。
“怎么?做梦了?”艾先生踹了踹媳妇。
郭女士强装镇定,说:“没啦!只是突然想起这附近有我一个老朋友 。要不你在车上休息一下,我去朋友家去坐坐。”
所谓的朋友不过就是她死去的前夫小顾罢了。郭女士觉得自己这几年确实做的有点不对,要说大人有仇怨,也不能顺带殃及到孩子。小顾死了这几年里也没让娃给上过坟。今天遇到这许多古怪的事情,不管是不是,郭女士都觉得有必要去祭奠一下,那样至少自个安心些。
前面路旁不远处正好有个店子,以前郭女士经常来这里买东西,老板是个老姑娘,人还不错,大家都亲切称呼她麦子姐。
郭女士推开店子的门,里面还是两年前的模样。郭女士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站在柜台后面烤火的“麦子姐”。
而此时的麦子姐可能听到推门声,早已抬起了头,那是一位五十来岁的时髦阿姨。她看到了郭女士,开始到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就热情起来了, 对郭女士不断的嘘寒问暖。反而让郭女士感到一种不适。
这两年,因为小顾的死,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对她都充满了敌意,这其中当然也包括麦子姐。对于这个老姑娘,郭女士内心其实很矛盾,人一辈子总会遇到一些如鲠在喉,又爱又恨的人。
此刻的麦子姐撇嘴笑了一下,说道:“你啊,命真好!听说又结婚啦?还嫁的不错!娃是不是都好大了!过得好快呀, 真是一转眼的功夫……哦!差点忘了,你要买点啥?”
“买点……上坟的,有吗?”郭女士不知道怎么说,感觉一时竟说不出口。
“给你老公上坟?”麦子姐意味深长的一笑,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可不要给我婆婆公公说,我这几年没回来,就是怕我公公婆婆还在生气。”
“那到是,就那么一个儿子,他们肯定恨你啥。”
“这事……哎!”
“难以开口,就别说,谁要怪你?你又没有用刀砍!怪只怪他自己思想极端。我去给你拿去!”
麦子姐走进里屋去了,郭女士站在柜台前,有些手足无措 ,她环视一圈,这里确实还是两年前的样子,井然有序,干干净净,一副和气生财的刺绣匾额格外引人注目,因为曾经她跟小顾的家里也有一块。
“进来坐一会儿吗?顾在这里打牌!”里屋传来麦子姐的声音。
“他?”郭女士心一惊 ,怎么可能呢?她掐了一下自己大腿,很疼,难道……以前小顾是喜欢在这里打牌……她急忙说道:“不了!我要赶着回去哩!”
郭女士又等了一会,麦子姐终于出来了,俨然忘记了刚才的事情。她手里拿着一袋子纸,摊在柜台,笑着问道:“要多少?”她麻利的拿出一沓放在秤上一秤,“这够吗?”
“够了!”郭女士战战兢兢接过麦子姐手里的袋子,付了钱,慌慌张张地正要走,艾先生竟然又从里屋走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艾先生依在门口淡淡地笑着。
郭女士面露惧色,这是什么情况?难道真是自己大脑出现问题了?有好长一段时间,她自己确实有些迷糊,真不清楚自己处在梦里还是现实,明明清楚是梦,却又清楚的记得这似乎就是昨天还是前天发生的真事儿。
两个没有交集的男人怎么就都在麦子姐这里呢?况且一个还死了好几年了?郭女士有点百思不解。她决定先回车上去,看看艾先生在不在车上。可她没走几步,一回头竟发现麦子姐的店子早已消失不见了,此刻郭女士觉得自己的头疼痛剧烈,麦子姐的脸也越来越模糊,但是她却分明记得村里方圆几里的男人女人老喜欢往她店子里钻,不管打牌,洗头,按摩,睡觉……她是样样精通,虽然她是一个老女人,但她有那样的魅力。她站你面前,跟你说话,你就会不由自主的喜欢她,尽管你心里清楚她不是一个好人,但看着她的人你却又恨不起她来了。她确实像一个密一样的存在,悄悄地来,轰轰烈烈的享受着她该有的生活。
曾听人说她嫁过人,还是一个老板,也生过孩子,但村里的人从没见过她的孩子回来看过她,然而她身材又没走过样,这二三十年就一个人开了个小卖部,精致的过了半辈子。村里的潮流全是由她引领,大凡小事都由她负责招待。村里老头,老太头戴的,脚穿的,包括家家堂屋挂的匾,都出自她之手,然而她却让一代又一代男人在她那里败家,让一代又一代的女人在她那里心生妒忌。
郭女士曾几何时也希望活成她的样子,经济独立,生活舒坦,爱情纯粹,可是她有孩子。
3
惶恐不安的郭女士,跌跌撞撞顺着原路准备回到车里,可是不知不觉脚就像被使了魔一样把她带上了小路,那里埋着她的前夫小顾。厚厚的叶子非常松软的铺在路上,,她的每一脚都走地小心翼翼,为了空出一只手攀爬,另一只手就不得不负责所有东西且还得兼顾握着手机照亮。此时她的心,除了运动所带来的喘息声外,恐惧已经占据到让她快要虚脱的地步,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全身已无一处干地方,自己就像被大雨浇灌的一样。但她依然心甘情愿的前往,像是为了一场盛宴。
她不断平复内心所带来的负面情绪,但那些谜团却越想越离奇。小顾已经死了快三年了,他怎么会在那里?艾先生也没有在这里生活过,他怎么也知道那么一个店子呢?麦子姐是真的存在吗?她怎么走到了这里?她越想越觉得记忆有时也不靠谱,眼见都不一定为实。
郭女士推了推额前头发,她咬了咬牙,嘘了口气,站了起来。她认为世上万物生生不息,一定有它的规律,即生即克。世上如有鬼,一定受神灵管制。尽管她坚信自己是无神论者,但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不免会让人推翻信仰。
她凭着意念,强装镇定 ,不断用安慰来麻痹自己,抵御恐惧。虽然内心不断涌现自责的恐惧情绪,对自己行径感到愚蠢,然而她却依然向上攀爬。她的腿像海绵一样无力,她明白自己一定饿了,今天她是没吃一顿饭,她恍恍惚惚继续向前走着。
“小顾——小顾——我们一起出去打工吧!今年就不回来过年了!”她分明听到有人说话,这声音,这语调,这不就是自己吗?她搜寻着记忆深处跟小顾的所有过往,好像并没有这一段一样,但似乎又像刚刚发生的事一样,她不愿再想,她知道她再继续下去也无济于事。与其这样,到不如啥也不想。
山下一团又一团的光圈,就像被施了魔法,一个个突然就变大了,并纷纷向她飞来。郭女士害怕了!
有些事情可以解释,有些事情却连辩解的机会都不曾会有了。小顾的死说起来跟她关系不大,熟话说你没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她是有连带责任的。可是现在她该怎么办呢?世人除了指责,谩骂和诋毁,谁又真替她考虑过。
艾先生……郭女士突然想起了艾先生,是的,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既然有一个人愿意娶她,这个人就是她的第二根救命稻草,可是这根给过她生命的稻草却也开始逼迫自己,不理解自己了。
她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要结婚,结婚又为什么一定要生孩子,婚姻到底给了女人什么?
郭女士的第一段婚姻,让她受够了委屈,八年的时间,是多少个十二万八都买不回来的,然而小顾却不明白,他认为他自己很吃亏,如果离婚就要要回当初的那十二万八彩礼,就为了这个钱,原本的一家人成了仇人,小顾家暴,婆婆数落,邻居笑话,朋友疏远,多少个日夜她以泪洗面,自己的父母不理解,那时她就像一个被遗忘在孤岛的野人,像祥林嫂一样喋喋不休,这不都是为了自己身上掉下的那坨肉吗?她忍耐着,可是火山终归会爆发,不爆发是因为有处释放能量,而她却无处释放。因此八年后某天便爆发了,不过现在想来却也有些后悔,她觉得自己要是不那么坚决,不那么绝情,也许小顾不会死,可是她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又该忍受痛苦呢?
回想曾经两人的一点一滴,她也会感动到哭,毕竟都深爱过。
他们二十岁认识,小顾是酒吧驻唱,郭女士是理发店的洗头妹,一个想找个帅气浪漫的男孩谈恋爱,一个想找个可爱的女孩作女朋友,就这样他们在一起了。
婚后,他们一起商量,要给孩子在城市买套学区房,就是因为这套房子,所有一切都变了。小顾辞去了酒吧工作跟父母去了工地,郭女士开始在老家带孩子,对于一直视唱歌为梦想的小顾失去了精神上得支柱,他的性情开始变得暴躁,动不动大发雷霆,一次两次,郭女士可以忍,但次数一多,她便也积郁了许多的情绪需要宣泄和释放,以至于两人开始了平凡的争吵,再到大打出手,然后互相伤害,最终小顾坐牢,离婚便成了他们最好的选择。当时郭女士觉得离婚不过是彼此都退一步,重新开始新生活,可是小顾却并没有如此想,也许他感到了生活中的绝望和委屈,因此便选择自行了断自己。郭女士把这段婚姻称着噩梦,对婚姻也失去了信心,可是现实的生活让一个带着孩子的单亲妈妈日子过得极为窘迫,为了孩子,她不得不再次被婚姻捆绑。在选择跟艾先生结合时,他们商量过婚后是不要孩子的,艾先生也同意,但郭女士明白,就算艾先生不出尔反尔,就算她态度坚决,但最终都会妥协,因为生活要继续。
郭女士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此刻她俨然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什么也不用害怕,她觉得头上三尺有神明,神明一定明白自己,理解自己。
然而她一转头,那一团团一簇簇,不……那不断变大的红灯笼,正向她砸过来,郭女士晕了过去。
是什么声音?郭女士模模糊糊听到一个声音,谁在哭?她的脸被人用热毛巾敷着。“我生病了?”
郭女士醒了,艾先生终于笑了,“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真把我急坏了!”
“这里是哪里?”
“诊所啊!”
“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不活了!”
“不信!”
“信不信由你!……”
支撑生命的不只是梦想,却是家人一句暖心的话啊!郭女士笑了。她知道就算自己真死了,他也不一定真跟着自己去死,但听到他真诚的把话说出来,仍然觉得自己很受用的,然而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
这时病床边上,站着一个女人,她不就是麦子姐吗?”
“不!我就是另外一个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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