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工记》是战国时期记述官营手工业各工种规范和制造工艺的文献。王安忆老师的新作移用了这部目前为止所能见到的最早的手工业技术文献,想必不少她的读者在阅读小说《考工记》前会揣测:又是一部《天香》?在那部小说中,王安忆精心又细致地通过人物和故事,铺排了一部顾绣史。
开始阅读小说《考工记》,心里倏忽一惊:“一九四四年秋末,陈书玉历经周折,回到南市的老宅”,这是《考工记》的第一句话,一个人的命运怎么能用“考工记”这个旧书名来涵盖?再读一遍这句开场白,又放了心,因为,这句句子的重音落在了“南市的老宅”上,就是说,《考工记》是要通过陈书玉的命运来唱一曲滩簧,唱的是“南市老宅”的兴和衰。
可哪里兴过?陈书玉家的那幢老楼,1944年就已经土埋半截。那样一幢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陈书玉的同辈人自然是择路而逃,剩下一个年轻力壮的陈书玉,送走了祖父祖母以后,连自己的父母都无法忍受老宅的颓丧之气,选择逃离。所以,到小说结尾处,看着缺乏维修的“煮书亭”一点一点倾颓的,只有与之一起变老的年逾花甲的陈书玉——王安忆把更多的笔墨,给了陈书玉,老楼只是陪衬。
书名叫“考工记”,却没有把浓墨重彩给陈书玉家的老宅,就连“煮书亭”这个名字,也是在很匆忙的第六章里才急吼吼地塞给读者的,这时,在我这个读者的心里,陈书玉这个人物的分量,已经远远超过了常识上可以与“考工记”三个字相对应南市老宅。刚想置疑王安忆老师为这篇小说取名有一点不慎,猛然意识到,王安忆移用“考工记”,并非想像战国时期的《考工记》那样用一栋老楼替代手工业各工种来交代兴建和维护一栋楼的制造工艺和规范,好比她用《天香》给顾绣立传一样。王安忆移用“考工记”,“偷梁换柱”地把说物变成了讲人,让笔下的人物在物非人更非的年代里粉墨登场。
如若这样,替王安忆承担起她赋予小说《考工记》使命的,是旧上海的4个小开组合而成的小团体,陈书玉、奚子、朱朱和大虞。风云突变中,奚子参加革命最早离开小团体;大虞受父亲无意中收下敌产的牵连也不得不离开。朱朱被关进了提篮桥,只有谨小慎微的陈书玉,担着小学数学老师的名分看似安然地趟过了三反五反、反右、文革一直走进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王安忆通过4个小开在泥沙俱下的大时代里跌宕起伏的命运变化,给出了任凭世间风云变幻一个人怎么做到独善其身甚至善待朋友善待周遭的标准。
假如《考工记》真的如我所读到的,是要给出做人的规范,我想说,这本小说里最打动我的角色、也是我认为塑造得最成功的角色,并不是4个小开,而是小开之一朱朱的太太人冉蕴珍。
王安忆冉蕴珍在《考工记》中第一次出场,是小开们离散多年后重聚时借着恭贺朱朱新婚的迟到的婚宴上。因为奚子没来缺了一角的重聚原本有些缺憾,却因为“姿色一般,但性情安静,看上去有些主张”的朱太太冉蕴珍左右逢源,让他们相聚其乐融融。
不过,冉蕴珍朱太太的别开生面,要等到他们重聚后有过了一些时日不久作家补给她的描述:“(朱朱办的画报)又维持了两期,几乎净赔,家主婆看不下去……出来收场,亲自善后,阿陈(陈书玉)得一笔遣散费”。认识冉蕴珍到此,也就觉得这是一个果敢的上海女人,用上海方言称之,“呱啦松脆”。时代在变革,“家主婆”怎么可能处变不惊?《考工记》安排她第二次出场,已是这等场景:“(原先的烫发剪到齐耳,梳平了,旗袍换成了列宁装)阿陈,冉太太叫道,陈书玉一惊,抬起头来,看见对面这个人的愁容,很奇怪地,想起了大虞(已从上海搬迁至川沙),一阵怦怦的心跳。出事情了!冉太太说。什么事?这几个字几乎黏在喉咙口,费好大力气也发不出声,只是动了动嘴。朱朱出事情了!”这第二次出场,冉蕴珍的形象多了一个立面。这个立面与初次出场时朱朱对她的言听计从两厢黏合,我们觉得冉蕴珍大概会要甩脱朱朱。那个时候,多少个家庭因此分崩离析?对冉蕴珍,就是她甩脱了朱朱,我们又怎能鄙薄她?本来是两个人的膝下,朱朱一出事情,变成了冉蕴珍一个人膝下还有3个幼小的儿女。
偏偏是,一旦得到朱朱被关在提篮桥的消息,大雨天,冉蕴珍求告阿陈陪伴她带着3个稚儿去提篮桥探视。从提篮桥出来,“陈书玉眼看冉太太脚步跟不上,那阿大和阿二又黏着她,不肯跟他,几乎带了蛮力地,从冉太太怀里抱过最小的那个……”原本就是下嫁,冉蕴珍没有因为朱朱出事而另择他枝,已经够让读者意外,接踵而来,大概是为了感谢阿陈,从提篮桥回来后冉蕴珍再去陈书玉教书的学校找阿陈,陈书玉忌惮地避而不见,“之后,再没有女客的造访了”。这种进退有度的分寸感,读得我泪水涟涟。
王安忆老师,从《本次列车终点》开始专攻小说,她怎么会不懂得纤秾的写法更有感染力?可是在这里,越是事不关己的旁观,越叫人不能自己。于是,我有了一个判断:这里是冉蕴珍在《考工记》里的绝笔,哪里想到,像绗缝棉袍一样地写作《考工记》,王安忆会布局出这样一个冉蕴珍的“考工记”:“‘朱冉蕴珍’的名字。写在白色的包袱皮上。包袱皮里面是纸箱,大约四十公分长,三十公分宽和高,海关的人用裁纸刀划开边缝,接下去的情形令柜台内外的人都瞠目结舌。那检查员变成古彩戏法的魔术师,纸箱的收纳仿佛无穷无尽,什么样的一双巧手,能够使用空间到这般程度。大小,长短,厚薄,软硬,组合拼接错落镶嵌……” 朱朱一家早已移居香港,在听说陈书玉他们正在忍饥挨饿后,念及旧恩的冉蕴珍,像是忘记了陈书玉的避而不见,给帮助过自己的阿陈寄出了这样一个包裹。
《考工记》一直写到了1980年代,那时,移居香港的上海人都纷纷回来探亲,王安忆没有安排朱朱一家回来与陈书玉他们再相聚,好极了。到装满食品的那只包裹,冉蕴珍这个角色完成度已抵达百分之一百,再多一分就做不到像冉蕴珍自己整合的那只包裹,候分克数。
多年来,一个“嗲”字毁了真正上海女人的清誉。我以为,以陈书玉等四个小开破题的《考工记》,王安忆用冉蕴珍这个人物为上海女人正了源,她们精于计算,她们又慷慨大度;她们读人精准,她们又不离不弃;她们柔弱无骨,她们又腰杆笔挺;她们嫉恶如仇,她们又念念不忘给予过自己点滴恩情的那个人。冉蕴珍,除了姓氏有些小众外,蕴珍二字,既有情趣又家常,就是上海女人准确的别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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