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盆吊兰垂下细长浓密的枝条,仿佛绿色毛线编织的流苏窗帘,花纹简洁,颇有波西米亚挂毯风格。
阳光穿越而来,整个阳台都笼罩在淡绿色的晨光里。
阿迪弯腰拎起一张松木色的小椅子,塞进东墙铁皮花架后面的角落,坐下来,两手端端正正放在膝盖上,微笑着,看胖胖妈妈侧过身,假装整理围裙,偷偷拧死了门锁保险。
“这个位置很隐蔽,外面的人看不见。放心吧,我不说话,也不动。这是间舒适的牢房,而且,清香宜人。”阿迪指指几盆开得正旺的茉莉,白玉般的花瓣纤尘不染。
胖胖妈妈的脸唰地红了,长睫毛下的目光,受惊的飞蛾般乱扑腾,十根手指头捏过来扭过去,活像考试作弊被老师当场捉住的小女孩:
“瞧您说的……那当然最好不过。我只是……您请坐,我我……叫茉茉,很高兴您也喜欢茉莉花。那个,您先坐这儿休息,我等会再来给您泡茶。”
茉茉低着头,转身就走。她忘了那扇常年开着的玻璃门,已经锁上了,一头撞上去,疼得眼前发黑,咬着嘴唇,动弹不得。
阿迪说:“用冰敷。”
茉茉感激而慌乱地看了他一眼,拧开保险,进了门,立刻又把里边的保险锁死。
六点一刻,一只红苹果闹钟,一只黄蘑菇闹钟,同时开始喊口号:懒虫-起床-懒虫-起床……
音色甜美,咬字清晰,模拟女童的清脆嗓音,却因为过于整齐,而散发着说不清的古怪气息,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非人类。于是,被窝里很快各伸出一只手,把闹钟拍成哑巴。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眼皮僵硬,目光呆滞,嘴巴半张如金鱼,脚后跟软塌塌拖着地,一前一后,梦游似的,缓缓飘进卫生间。
“胖胖!胖胖!!胖胖!!!”
可以想象,从两张圆鼓鼓的肥肚皮,用了整肚子的气,才会发出这样的呐喊。
彻底清洗需要交给宠物医院,胖胖刚被妈妈,用沾了杀菌消毒液和玫瑰香皂的湿毛巾,匆匆忙忙擦了擦,全身湿漉漉。
淤积在毛发和皮肤上一个星期的狗狗体臭,如此一搅和,不再纯粹,散发出一种类似油炸臭豆腐干,拌了香菜麻油的复合味儿。卫生间里的空气,因此厚重得颇为可观。
没人想起来开换气扇。那有什么要紧呢?
在父子俩两双手里争过来夺过去,在两个怀抱里传过来递过去,胖胖有点发懵,本能地收紧尾巴和肚子,蜷成一团毛球:
这是什么新游戏?还可以这么玩儿?可是,如果四脚朝天掉到地上,我该怎么做,才能像篮球那样弹起来呢?
胳肢窝下面的皮肤薄,覆盖着的毛发稀,被拉扯得有点疼,它忍不住哼哼了几下,自觉把声音压得很小,尽量不破坏主人们的兴致。
拥抱、亲吻,眩晕般幸福的浪潮褪去,张先生,也就是星星爸爸,才发现老婆有点不对劲:
“你手里拿的啥?”
“毛巾。不认得吗?”
“认得。你拿着毛巾干啥?”
“冰敷。”
“啥?”
“冰——敷——!里面包着冰块!冰——敷——!!!”
“冰块?”
“对!冰箱里的冰块!!没见过吗!!!”
“见过。为啥呢?”
茉茉两只手在自己头顶一拍,开始揉头发,本来就不甚整齐的短发,很快像刺猬一样根根直立。
那是一头好头发,乌黑浓密,公认的漂亮。可惜,却脱不开基因局限,不具备变色龙的相关功能,否则,这时候茉茉的头发,应该像公鸡冠一样血血红。
星星同情地看着爸爸,别转身,借着餐桌的遮掩,把右手伸到爸爸肚子前面,攥拳,张开,嘴巴无声地“轰”了一下。
这是父子俩之间互相提醒的暗号,因为母老虎的火山就要爆发了,千万要小心。
果然。
“你一个大男人烦不烦!你是存心要气死我吗?你那猪脑子就不能想好了再说话吗?”
传说隋唐时期的好汉程咬金,有个绝招,打架的时候会从不同角度,接连挥出三次斧头,因为速度奇快,往往一招毙敌,所以得了个光荣的外号“三板斧”。
而茉茉可以不喘气,一连吼出来三句狠话,杀伤力不亚于三板斧。
张先生睁着无辜的小圆眼睛,左眼睛的内眼角,还沾着一粒没洗干净的眼屎:“可是,你到底为啥要冰敷呢?”
“因为刚才不小心,在阳台上撞到……哦不,在卫生间擦胖胖的时候,撞到了台盆角。快点吃饭吧,别迟到了。”
女高音忽然滑滑梯似的,降为温和的女中音,降落途中,还衍生出一个貌似亲切的微笑。只是那笑容,像食堂大锅里的寡淡清汤,滴了一滴色拉油,薄薄的油皮虚浮在水面上。
父子俩互相递了个迷惑的眼神,奇怪,火山为啥熄灭了?难道是……胖胖带回来的好运气?
张先生还是不放心。阳台的花架尺寸不很合适,他自己也曾被磕绊过,看来必须重新订做了。
“回来!你干嘛去?”瘦瘦小小的茉茉,把高高胖胖的张先生,一把拽了个趔趄。
张先生的小圆眼睛,睁得几乎和茉茉的杏仁眼一般大了:“你怎么啦?我今天就把花架……”
“又不是非现在不可。还要送星星上学,别迟到了。”女中音很亲切。
毛巾拿开了,茉茉成功地把两位观众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的额头上。嗯,的确有些红肿,似乎不很严重。
三人各自把脸埋进面条大碗里,一片唏哩呼噜,宛如无伴奏多声部大合唱。
阳台上,阿迪听着这些动静,无声地笑了。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可是,作为资深演员,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房间里那些情景。
满场都是闲人,袖手旁观,看戏不知做戏苦;
凡事终须结局,从头演起,上台容易下台难。
这是木偶戏台两侧,挂的一幅对联,总共34个字,是年轻的爷爷握着小羊毫,用工整的楷书写好,年轻的奶奶捏着绣花针,用金线绣在红绸子上的。
多年来,每场演出结束,爷爷捶捶肩膀,端起小酒盅,闭着眼,一字一顿,背完34个字,一仰脖,“吱”一声,空酒盅顿在桌上,“哈”一声,出口长气,舒坦!
如今,对联线头有些脱落,字迹有些模糊,可是,阿迪今天却异常清晰地记起了这句话。
从来都是他在台上演,唱念做打,满场乱窜,累得半死,观众们坐台下看。
没想到风水轮流转,今天无意中,自己居然闲坐着,当了回观众。没想到那夫妻俩事先虽未排练,对台词却一句接一句,行云流水。
台下如果真坐满了观众,叫好声该响了几次呢?生活果然比剧本精彩。阿迪的手遗憾地在空中比划着,恨不能抄起一把二胡,拉一段西皮散板,为那俩演员伴个奏。
一阵喧闹从阳台外面传过来,阿迪往角落里缩了缩。“嘣”,什么东西砸在窗玻璃上,一群八九岁的孩子哄过来,抢成一团。
是小玉!她不敢进星星家,躲在上次藏身的角落,等阿迪回来再找她,不知道怎么被这些熊孩子发现了。
小玉一头黑发,被扯掉了一大半,紧紧闭着眼睛和嘴唇,像是死了。
个头最高的男孩,对着小玉的脸扇了几巴掌,又拎着脚,把小玉抡圆了甩,把脑袋在水泥地上砸。一边不停喊着:“睁眼,睁眼……我让你不睁眼!”
一阵哄笑:“龙龙最会瞎说八道。”
龙龙急得直跺脚:“真的,我亲眼看见的,它坐在草丛里,看见我,眼睛一下睁得好大,还眨了几下,很吃惊的样子,就像活的一样。”
阿迪悄悄伸手,抓起花架上的一把园丁剪刀。
怎么办?大喝一声“住手!”,腾一下跳出去,就像无数次在戏台上演出的那样?
玻璃门唰一下拉开,张先生冲出来,身子从窗户里探出去,指着熊孩子们的蓝白色校服:
“葫芦街道小学的,一个也跑不掉,这次我可是抓了现行,我要去找你们老师,看你们还敢不敢砸我家窗户。”
茉茉挡在张先生和花架之间,她看见了阿迪手里的剪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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