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脑门出生在远近闻名的黑白双煞家。妈妈浑身雪白,爸爸通体乌黑,夫妻俩同样骁勇善战,一个是打遍小区无敌手,一个是横扫三条街道称第一。
英雄惜英雄,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他们邂逅于日暖风轻的五月,三角梅红艳艳的花朵,见证了他们的爱情电光火石般的诞生经过。
很快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浑身雪白,唯独脑门上一大块整整齐齐的黑毛,活像理发师仔细修剪的齐刘海。
“黑脑门!”夫妻俩异口同声,互相交换了一下惊喜的眼神。
“独一份儿,跑到哪儿都不会丢。看,脑袋又大又圆,这是老娘我的优点啊!”妈妈大笑着,狠狠亲了一口,下嘴有点重,小狗崽子吱哇乱叫起来。
爸爸的黑眼珠子在黑毛丛中熠熠闪光:“嗬!嗓门够大,肩膀够宽,像我!加油儿子,一年后就是一条好汉!”
妈妈八个奶头涨得鼓鼓,却只有黑脑门一个娃儿,简直来不及嘬。于是黑脑门飞快地长起来,每天早晨醒来,都比昨天大一圈,睁开了眼睛,长出了奶牙,摇摇晃晃钻出了狗窝,在阳光下跌跌撞撞乱走,人见人爱。
经常有过路的人,大呼小叫着,把塑料袋里的肉包子递过来,小朋友们更是忙不迭地,把嚼了一半的香肠,从嘴里掏出来,湿漉漉地,直杵到黑脑门嘴边。
大家都喜欢摸那可爱的脑门。黑脑门已经记不清了,究竟有多少双带着淘米水味儿的、带着牛奶味儿的、带着苹果香蕉味儿的大手小手,摸过自己。连爸爸妈妈都跟着沾光,大饱口福。
可惜,幸福的日子像露水一样短暂,对于流浪狗世家来说,灾难随时会像夏天的暴雨一样降临。
先是爸爸在一次巩固地盘的常规战斗中,意外受伤,当晚就被专门猎杀流浪狗的人捉走了。如果不受伤,凭他的强壮,本来是能够逃掉的,可是现在,他被送进了狗肉餐馆,连老婆儿子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剩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几天后,妈妈没忍住嘴馋,误吃了香喷喷的老鼠药,挣扎了一夜,天亮时死了。临死前告诉黑脑门:“孩子,我们世世代代都是流浪狗,我们是野生动物,千万不要离人类太近。记住,太容易得来的,都不可靠。孩子,露出你的牙齿和爪子来……”
六个月大的黑脑门,还不太明白死亡和睡眠的区别,他以为妈妈折腾累了,终于睡着了。奇怪,就算是睡着了,妈妈也会打呼噜、会翻身、会说含糊不清的梦话,这一次,为什么睡得这么安静?
他守了整整一天一夜,感觉不对劲了,可是,不管怎么哭、怎么喊、怎么推,妈妈就是不动。黑脑门肚子饿了,只好擦干眼泪,到垃圾桶里找吃的。
父债子偿,母债也一样。父母生前的手下败将们,在门口探头探脑好几次了,现在,开始了放心大胆地报复。
爸爸妈妈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清洗、凿窗、置办家具,一点点把一只寒碜的大号油漆桶,改造成了温暖舒适的家。现在,被子、水盆、家具……凡是过日子用得到的、能够带走的,他们洗劫一空,带不走的窗户和门板,全部砸烂。
一只肥嘟嘟毛茸茸的粉红色玩具熊,是一个肥嘟嘟的小女孩,粉红连衣裙和粉红蝴蝶结在风中一跳一跳地,离老远跑过来,郑重其事送给黑脑门的爱心礼物。
玩具熊沾染的草莓儿童润肤霜的香味尚未散尽,看起来是屋子里最新鲜、最干净的一样东西,下场却是最惨:
黑塑料扣子做的眼睛被抠掉了,短而圆的四条腿儿,一个接一个被拽了下来,带着四条长长的风筝般的白色线头。
他们还非常耐心地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开膛破肚。蓬松的填充棉一团一团扯了出来,撒了一地,好多脚爪子踩来踩去,填充棉很快由雪白变成了灰白色,仿佛一场即将融化的残败的雪。他们踏雪而去,心满意足。
这还只是开始。
六个月大的黑脑门,被逼到墙角瑟瑟发抖。人类的大手小手温柔地抚摸,类似麻醉剂或者催眠的效果,黑脑门渐渐习惯了三千宠爱在一身,甚至开始以同等分量的温柔,蹭蹭舔舔那些友好的手。
爸爸生前曾经担心地警告儿子:“嘿,小子,差不多就行了,别摆出那个恶心样儿,咱可不是宠物狗,不需要讨任何人类的欢心。”
牙齿、爪子的围攻,濒死的恐惧,求生的本能,深藏在血液深处的暴戾瞬间激发,黑脑门开始挣扎,混战中它咬住了一条腿。
“要么不干,要干,就来狠的,干到底!咬住了就别撒嘴,摁倒了就别放手。”爸爸的话隐隐响起来,那是他最常说的一句,一边说,一边咔嚓咔嚓啃着他最喜欢的鸡骨头,因此,每一个字听起来都咬牙切齿。
于是,任凭背后拳打脚踢,黑脑门死死咬住了不放,直到一股热乎乎的水,渗到嘴里。
原来血是腥的,还有点咸,和以前喝过的鲜奶、酸奶、稀饭、豆浆、鱼汤,味道都不一样。嗯,不很好喝,却有着神奇的魔力,全身的白毛,脑门的一撮黑毛,全都不由自主地,根根直立,心跳加速,血脉贲张。
那一口,相当于庄严的成年礼,童年至此戛然而止,蜜糖罐里的嫩弟弟,瞬间变身拼命三郎,凶狠,强悍,机敏,父母的双重优秀基因,在关键时刻,救了他的命。
image.png
断断的尾巴断了一截,耳朵断了一个,所以得了这个名号。这些来自不同战役的伤疤,仿佛一枚枚勋章,骄傲地镶嵌在他一身花皮毛上。
拜黑脑门爸爸所赐,断断的左后腿是瘸的,虽然断断很快扳回一局,并且躲在树林里,借着幽暗的星光,亲眼看见了三个猎人把黑脑门爸爸装进了麻袋,胜利的甜蜜滋味还未散尽,原以为此次斩草除根一举成功,但是,没想到左前腿,又被六个月大的黑脑门,咬出了血。
断断敏锐地捕捉到了黑脑门眼角,那一缕绝望、疯狂、鱼死网破式的凛凛寒光。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老江湖断断一下子就冷静下来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撤!
新仇旧恨,冤冤相报,黑脑门接下来的日子,混杂着热血、辛劳、眼泪和汗水,烈日下尘土飞扬,无休止地厮杀。狗咬狗一嘴毛。
黑夜降临,形只影单,饥饿的火焰炙烤着肠胃,伤口的疼痛海浪般一波接一波,疲惫地喘息,泪水无声滑落,沉沉睡去,累得连梦都没有。
睡眠如黑丝绒,柔软而纯粹。破烂门窗漏下来点点明月光,空气里有爸爸妈妈残留的气味,隐隐浮动……
真不想醒来。永远不要醒来多好。
三个月后,妈妈忽然出现在梦里,走在一条开满鲜花的小路上,雪白的毛发一尘不染,飘飘欲仙。
“看看我,快回头看看我。”梦中的黑脑门急得要死,却喊不出声音。妈妈果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认真地看了黑脑门一眼,意味深长地一笑,用嘴巴示意了一下路的方向。
妈妈别走,妈妈我想你……妈妈还是走了。黑脑门哭醒了。
这里是黑脑门的出生地,一线城市物质富饶,垃圾桶里藏着无穷无尽的好东西,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只要够勤奋,起得早一点,睡得迟一点,经常去翻翻、找找、抓抓、刨刨,总会有惊喜。
如果够勤奋,绿化带里蟋蟀、蚱蜢、纺织娘……捉都捉不完,营养丰富,味道鲜美,吃不完还可以晒成肉干做零食,一直吃到冬天。
一边嚼着肉干,一边在广场上懒洋洋地晒太阳,看肥肥的广场鸽,落在外地游客的肩头和手掌上,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扯直了嗓子嚷嚷,让同伴赶快拍照。
蛋糕房小姐穿着兔女郎的白裙子,端着切成麻将块大小插着牙签的肉松蛋糕,免费请行人品尝。她浑身散发着热烘烘的白糖、奶油和果酱的甜香,仿佛是一块巨大的人形蛋糕。
一队年轻人,顶着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发型,举着最新款电影海报游走,厚实的铜版纸上,真人大小的女明星笑得妖娆狐媚。小伙子的腿修长结实,姑娘的制服领口开得很低。
远处,音乐喷泉忽然喷出一朵巨大的水花,教堂里管风琴的庄严吟唱,随风飘荡过来……
哦,城市,我的城市,目迷于五色,耳迷于五声,热血,青春,梦想,要什么有什么的城市,无限丰富无限神奇的城市。
可是竞争太激烈了。个个都像打了鸡血似的,有的简直就是在玩命。每一个垃圾桶,都有好几只流浪狗、流浪猫,虎视眈眈,随时有强盗半路打劫,甚至会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二次抢劫。
而且,用尿划分地盘的古老传统,不停地被割草机、除虫剂破坏。自然法则越来越频繁地,被城市规则挑战,并强行修改。新的秩序一时很难建立起来,战争因此越来越多。
于是,我不得不走了。听妈妈的话,总是没错的。
Good-bye,我的蟋蟀们,Good-bye,我的鸽子们和免费蛋糕们,Good-bye,我那温暖的小房子,从此我再也闻不到爸爸妈妈的味道了。
虽然生存艰难,可是一旦决定离开,心里还是无限怅惘。
所以,黑脑门专门捡路灯照不到的黑暗角落走。人烟渐渐稀少,他来到了这个小村庄,桃花盛开如粉红的轻云。
花下,拄着拐棍、胸口用绳子吊着老花眼镜的爷爷奶奶们,坐在藤椅上,看云,看天,看桃花,看彼此皱纹丛生的老脸,满是老年斑的手,无助地摊开在阳光里。偶尔说说话,说的人听的人,都漫不经心,有一句没一句,声音慢吞吞软绵绵,消散在桃花瓣里。
然后继续看云,看天,发呆。
黑脑门的心莫名动了一下。他决定留下来。
封面图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