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还要签字画押？难道信不过老实的胖胖？小玉颇有些不满。黑脑门严厉地说：“信任并非天生，是靠争取来的。”
的确，大家相识不过一昼夜，互相的信任，稀薄得如同丝瓜叶上的水滴，随时会被太阳晒干。
阿迪很想反驳，他的胸口，昨夜被胖胖紧贴着，焐干了一小团，干燥，温暖，舒适。其余全部被雨水浸成暗沉沉的灰黑色，勉强动一动，关节咯吱作响，仿佛生了锈，快要散架，旁边的人看着都揪心。
当然，现在，阿迪被太阳全部晒干了，昨夜的痕迹，已经看不见了。所以，他只是摸摸胸口，叹口气，啥都没有说。
培训持续了五天。师徒二人都尽力了。可是世间事并非你尽力了就一定能有满意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例子比比皆是，就像现在。
胖胖瘦了一圈，人见人爱的婴儿肥，像漏斗里的水一样，迅速消失了。五天时间，一只出生才三个月，头大脸短、椭圆形状的娃娃狗，活生生被折磨成了嘴尖肚瘪、细长条形状的成年狗。
原来成长过程果然并非一直都是贴着地面的匀速直线运动，你不知道啥时候，后背上突然就长出来两只透明的大翅膀，飞一般往前蹿，哪怕是四蹄着地的犬科动物，也会经历这样的加速期。黑脑门如此，胖胖也如此，概莫能外。
黑脑门也瘦了一圈，鼻梁上皱起了一坨深深的川字纹。传道授业的工作，远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简单，他这个正当盛年的棒小伙子，活生生被逼成了满腹幽怨的老太婆：
“我真傻，真的，我只知道抓田鼠很费劲，我不知道教别人抓田鼠更费劲。”
课间休息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黑脑门都会耷拉着脑袋，对着自己的白肚皮，自言自语。
小玉幸灾乐祸：“你想反悔吗？字据可是一式两份，大家都按过手印的哦。”
黑脑门垂头丧气看了一眼纸条，略微修改了一下唠叨的内容：
“我真傻，真的，我只知道聪明人应该事事防着别人，免得自己吃亏，我不知道太聪明了反而吃大亏……”
因为焦躁，加上天热，两只狗比赛似的掉毛，黄色的、白色的，夹杂少数黑色的毛发，在蓝色三角形的房子里，几乎铺上了一层地毯，稍微一走动，狗毛柳絮般，跟着脚步带起的轻微的气流，在半空里轻盈飞舞，呛得大家不停地打喷嚏。
小玉和阿迪先是用扫帚扫，越扫，狗毛越是满天飞。飞到别的地方还好，大家可以假装看不见，反正屋里已经够乱的了，但飞到小玉头上，她可受不了。
她掉下来的五根黑羊毛线头发，阿迪捡到半瓶胶水，重新帮她粘好了。失而复得，小玉因此更加爱惜。
偏偏黑羊毛线很容易沾上狗毛，偏偏两种毛发都软绵绵，一旦互相沾染上，很难拉扯清楚。用力小了，扯不掉，用力太大，头发跟着遭殃。
胖胖建议说改用湿布擦，如何呢？一试之下，居然很灵。大家纷纷称赞胖胖聪明，胖胖老老实实地回答：“在家里，妈妈就是这么趴在地上，擦我的毛和兔子毛的。”
于是，一有空，小玉和阿迪就跪在地上，拿着湿抹布，沿着“之”字形，做匀速直线运动，勤奋程度不输给专业保姆。
狗毛在两块湿抹布下，很快聚成颇为壮观的一大团。阿迪把狗毛浸在水里泡透，找来细绳，在细绳上捏成一个个结结实实的小圆球，打个结，挂在小玉脖子上：毛球项链！小玉笑了，擦地板擦得更起劲了。
两位保姆同时还要兼职啦啦队，在那对师徒中间操心劳神，扮演夹心饼干中间那一块，大多数时候两头不讨好。
有时候点头哈腰，替胖胖向师傅道歉，以此平息黑脑门龙卷风般说来就来的愤怒，甚至需要猛扑过去，挡住即将落下来的气急败坏的大拳头，因为一拳下去，很可能胖胖最后一点自信心，就被砸个稀烂。
有时候扮演知心姐姐，把胖胖从地上拽起来，擦掉眼泪，揉揉脸蛋，在屁股上半真半假地拍一巴掌，把他赶到训练场上继续。
期间小玉几次嚷嚷受不了，把手里的抹布啦，柳条加喇叭花编成的啦啦队小花环啦，往地上一扔，拔腿就跑，企图继续搭车去东海边找仙女。
可是阿迪不舍得胖胖，担心胖胖学不成本领，将来会饿死，劝小玉再忍耐几天。
冲动之下，小玉第一次跑出去一百米，第二次跑出去五十米，就很不争气地退回来了，灰溜溜捡起抹布和小花环。
因为离了阿迪，小玉没有胆量独自一个人上路，何况仙女到底在哪里？她和大多数女人一样，一紧张就分不清左右手，一出门就蒙圈，凭她自己，根本找不到。
于是晚上睡觉前，每个人都嚷嚷着累坏了。早晨起床的时候，每个人心里都憋着焰腾腾一股无名火，几乎要把蓝房子烧起来。
房顶上的丝瓜，在上面的骄阳下面的无名心火，双重夹击下，叶子干巴巴泛黄，枝条耷拉下来，蔫了。黄色的花谢了，几粒泥鳅般细长的小丝瓜，吓得躲在黄色的花瓣后面，不敢露头。
第五天的晚上，黑脑门一声长叹，彻底认输。不是所有的学生都教得会的，那句话是这么说来着？朽木不可雕。还有一句，烂泥糊不上墙。
黑脑门想不通，胖胖怎么那么笨呢？想当初，自己像胖胖这么大的时候，爸爸妈妈压根就没教，自己花了半个钟头，成功地捉住了狗生中第一只蚂蚱，第二天就捉住了老鼠，第三天，差点捉住了一只发呆的肥鸽子。
可是现在，整整教了五天，掰开了揉碎了，一边讲，一边亲身示范，怎么选择草木隐蔽埋伏，怎么肚皮贴地悄无声息匍匐前进，怎么观察猎物活动的路径，怎么判断猎物前进的方向，怎么怎么瞬间起跳，飞身扑击，一口咬住……
没用，胖胖一只猎物都没捉住。
“不行，我跑不动了，打死我也不学了。我学不会的。长这么大，没这样受罪过。”胖胖噗通一声趴在地上，四脚张开，肚皮紧贴着阴凉的地面，下巴搁在前爪上。
小玉折了些竹叶，编成一把扇子，啪嗒啪嗒帮胖胖扇着风：“可是你游泳不是学会了吗？你如果把游泳的劲头，用来打猎，肯定一样成功。”
黑脑门梗着脖子嚷嚷：“学？我压根就没教。狗天生都会游泳。”
“那，他游得越来越快，多少是你的功劳吧？”小玉赶快转过身，将扇子对着黑脑门扇，一脸谄媚的笑。
黑脑门不耐烦地挥挥手：“得得得老子不吃这一套。天热，狗狗都喜欢在水里呆着，时间长了，自然游得快了。丫头，你脑壳果然是木头做的。”
“你你你……”小玉指着黑脑门，气得说不出完整话。
阿迪叹口气，慢慢地说：“不怪你们。是我错了。物种不同，基因不同，逆天而行，果然不会有好结果。”
胖胖是走失狗，黑脑门是野生狗，差别非常明显。
20世纪80年代，欧洲意大利中南部城镇大约有80万只流浪狗，与牛、羊、熊、野狼、野兔、田鼠、家养犬比邻而居。动物学家经过研究发现：流浪狗分为走失狗与野生狗两种。走失狗会跟人保持互动，就算没有人养也会找对象顺服。野生狗没有人类也活的很好，就算互动也会找狗，而不是人。
野生狗一般不愿意被人类驯养，如果被捉住圈起来，即使主人善待，仍然会想方设法逃跑。而走失狗，很难适应真正的野外生活，死亡率很高。
接下来怎么办？大家面面相觑。小玉眼睛好，她指着不远处一根电线杆子：“咦？那似乎是胖胖的照片？”
大家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张寻狗启示，阿迪念到：“我家爱犬胖胖，不慎走失，一家人焦急万分。如有知情，请致电0512-595812，必酬谢。如有好心人收留，请务必善待它，它很乖。”
文字下面是胖胖的彩色照片，照片下面用加粗的大号黑体字，写着最后一句话：“胖胖我们想你，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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