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迪对来时路径,尚有雪后秋菊般残损的记忆,花尾巴拍打着翅膀,和它的朋友们叽叽喳喳一番,很快就找到了星星家。可是,兔子怎么办呢?
胖胖带着哭腔问。大家沉默。
“这几天我……黑脑门教都……兔子会更加……”胖胖语无伦次。
黑脑门笑了,两颗弯弯长长的犬牙,闪着寒光:“更加死得快点,对不对?小子,就凭你这蠢样,没人养活,你早晚也得死。”
小玉摇摇头,懒得多说话。她的生活一向简单,从来不曾想到,养一只狗会这么麻烦。如果头脑一热,冒冒失失答应领养,万一半路上没办法继续养下去,把他丢哪里呢?她可不愿意当个滥好人,害人又害己。
阿迪愿意陪着胖胖一起回家,他那经历过九十一年世事的秃脑壳,到时候也许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小玉一下跳了起来:“前几天淋雨,把你脑壳淋坏了吧?太危险了。”
阿迪两条胳膊在胸前一抱,露出了一个懒洋洋的微笑:“危险?被当成妖怪抓起来?被当成劈柴扔进火炉?”
你要是活过九十一年就会知道,太阳底下并无新鲜事,最危险莫过于死,可是死,其实是最简单的事情,灰飞烟灭而已,没啥了不起。阿迪懒得说下去。
这几天擦地板太辛苦,小玉的十根手指头,个个支棱起了小倒刺。她知道自己说服不了阿迪,只好去啃手指头上的小木刺,一根一根,越啃越狠。
黑脑门清清嗓子:“那个,嗯,最后再帮哥们一次呗?”
原来是丽丽快要搬进来了。黑脑门昨晚上找到丽丽,拍着胸脯发誓,只要阿迪他们三个离开,蓝房子就是丽丽的了,房产证上只写丽丽一个人的名字。
丽丽本来嫌弃桃花村没油水,准备进城找找机会。但是听那些路过的流浪狗,说起城市生活的艰难,特别是居无定所,朝来寒雨晚来风,毛发经常被打湿,一时干不透,很容易长皮癣,严重影响外貌形象,所以,又犹豫了。
好歹蓝房子也是独立别墅,风雨不动安如山,不用提心吊胆东躲西藏,不管在哪里混,先要有个窝,不是吗?何况黑脑门又是村里一霸,有他罩着,总不会吃亏。盘算来盘算去,丽丽半推半就,答应了黑脑门的求婚。
小玉觉得不是滋味,怎么有点迫不及待、扫地出门的意思呢?可是,萍水相逢,人家凭什么对你好呢?况且,人家要结婚了,大喜事,自己再窝火,也不好触人家霉头。
对于九十一岁的老演员阿迪来说,牛郎织女啦,嫦娥奔月啦,共工怒触不周山啦,孔雀东南飞啦,几十套老戏文早就烂熟于心。
阿迪的光头,曾经套上红纱帽,扮演见人就笑的新郎官,打躬作揖迎接八方宾客。曾经戴着黄草帽,扮演慈祥的老农夫,锄草时救起一只受了箭伤的梅花鹿。曾经紧紧地系着一条黑头巾扮演强盗,大喝一声从树林里跳出来打劫……
艺术是多么虚假的东西,锣鼓喧天的戏台上,木偶们打架,握手,拥抱,哭泣,奔跑,跳跃,呼喊,翻跟头,指天画地,背诵大段台词,骗人或者被骗,杀人或者被杀……他们如此卖力表现的,都是别人的生活,从来不是自己。
阿迪打起精神,像在舞台上一样,挂着一层虚浮的职业性微笑,仿佛真的喜气洋洋。他指挥大家一通忙活,摘来各种鲜花,把蓝房子打扮成了婚房应该有的模样:
门口台阶撒满花瓣,中间贴心地留出两行空白,以便新娘娇小的蹄子从容踏过。
床上四角,按照顺时针方向,先后放了两颗干瘪的红枣,一把刚从地里刨出来洗干净、还散发着泥土芬芳的花生,一根桂花树上折下来的翠绿枝条。
呃,本来是应该放桂圆的,可是,桃花村太穷了,翻遍垃圾桶,只找到两颗红枣,桂圆一粒都没有,只好退而求其次,用桂树枝代替。
最后,是一把农家铁锅里炒出来的带壳原味瓜子。
这四样东西,连起来,谐音为:早生贵子(红枣花生桂圆瓜子)。这是一场严肃的古典婚礼,必须有的标配,暗示了必须尽快完成繁衍后代的庄严使命,讨个口彩,大吉大利。
窗台悬挂的花环,略小于黑脑门脑袋,因为据黑脑门连说带比划的介绍,阿迪测算了一下,新娘脑袋应该比黑脑门小一个尺码,折合成周长,大约小七厘米。
一把柳条儿绕着黑脑门的脑袋转一圈,掐去七厘米,编成一个环,密密麻麻插上三角梅和喇叭花,简直不输给女王加冕时的御用花环。
黑脑门眼睛眯了起来,因为他想象了一下,丽丽的黄毛脑袋,顶着这个花环,肯定美得闪闪发光,令人无法直视。
还有饭盆里,椅子上……总之一句话,屋里屋外,统统淹没在红色花瓣的疯狂海洋里,蓝房子仿佛变成了一个被大厨师细心地切成三角形的,蓝皮红瓤的大西瓜。
黑脑门浑身白毛在花瓣映衬下,发着微微的红光。他搓着两只前爪,喜得合不拢嘴。
几天来疲惫和憋屈打成的死结,忽然解开了,刚混熟的朋友,忽然要分别了,大家又是高兴,又是难过,眉眼五官,乱成一团,找不到合适的表情了。
黑脑门把他们仨送到门口,一抱拳:“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门在背后关上了。整个桃花村都睡着了。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个小村庄上。薄薄的雾浮起在丝瓜架里,浓密的叶子和星星点点的黄花,仿佛一个笼着轻纱的梦。
梦醒了,会怎样呢?小玉一片茫然,胖胖只知道使劲贴着阿迪的腿,配合着阿迪的速度,步调一致,仿佛一块无形的胶水,把他牢牢粘在了那根细木棍儿上。
阿迪无所谓地耸耸肩,说了一句:“夜深人静,正好赶路。”他带头,大踏步走进银白月光里。
按照花尾巴指点的路线,阿迪他们走了大半夜,天亮时分,到了星星家门口。
一日三餐,早餐最重要,这是星星妈妈从儿子出生第一天,一直奉行到现在的家庭第一原则。早晨的时间,又像是豁口大碗里的水,一不小心就漏光。
所以只要进了厨房,她就立刻变身,成为某个非人类物种,具体地说,就是最新款高仿真智能机器人。
钢筋铁骨,披一身人皮,程序设计极其严谨。会主动进行自我审查,随时随地复盘、纠错,不定期自动升级,尤其擅长在狭小的空间,反复分析、拆解每一个微小的动作,达到耗时最少、同时结果最优的完美目标。
谁说女人逻辑思维天生不够缜密?谁说女人天生不擅长数学做不好程序员?星星妈妈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给那些怀抱愚蠢偏见的男人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看吧,现在的她,右手捏一柄不锈钢小铲子,把平底锅里嗞啦嗞啦响的荷包蛋,利索地翻个身,左手拿两根长长的竹筷子,搅一搅汤锅里噗突噗突翻滚的面条。
等到右手把第二个荷包蛋盛到盘子里,左手正好搁下筷子,抓一把昨晚就洗干净的小青菜,丢进面汤里。
微波炉轻声轻气地嗡嗡嗡,正在烤三块在冰箱里腌了一夜的小牛排。豆浆机轰隆隆,闷声嘶吼,搅拌着黄豆、薏米、核桃仁自制三合一营养豆浆。红色塑料水盆里泡着三个苹果,等待恰当的时机削皮。
准确地说,那时机,应该是星星的专用白瓷大碗里,最后一口面条被挑进嘴巴的一瞬间。此时操起水果刀削皮,既可以保证进食过程流畅,不浪费一秒钟等待的时间,又不会因为削皮太早,果肉氧化变色,影响口感和营养。
这是星星妈妈每天早晨的修行功课,五点半,无需闹钟,她两眼一睁,从软绵绵松垮垮的睡眠状态,一分钟之内,即可进入机器人状态。
目光炯炯,动作比猫还轻盈,从卧室到卫生间到厨房,她悄无声息地移动,不要说在另外一个小房间里的星星,就是同在一张床上的星星爸爸,都睡得人事不知。
如果机器人的程序忽然出现故障,做出了什么危险举动,星星父子俩,笃定是毫不知情,毫无办法的。
由此可见,阿迪他们在木偶戏台上演出过的,贪婪老板偷窃沉睡的旅客啦,愤怒妻子谋害沉睡的丈夫啦,这些情节,倒是真实可信的。
所以,阿迪说:艺术是多么虚假的东西,只不过是从事一项固定工作年限过长,职业倦怠,发发牢骚罢了,不可当真。
等机器人在厨房里把整套程序运行完毕,客厅里黑色的圆形大钟,妥妥地指向了六点整。星星父子还在各自的床上,各自摆开了一个“大”字形,旁若无人地酣睡。
六点,开门,准备把一袋垃圾放在楼梯口。机器人行云流水的运转一直正常,此时,突然卡住了壳。
胖胖,找了整整一个星期的胖胖,又脏又瘦的胖胖,端端正正坐在门口,歪着头,黑眼珠一霎不霎地盯着她,尾巴热情地摇了一下,又狐疑地夹了起来,两只前爪激动地抬起来,又胆怯地放下。如同一个犯了错误、偷眼查看大人眼色的孩子。
垃圾袋啪一下砸在了穿着粉红拖鞋的光脚背上,一声尖叫硬生生压在了嗓子眼。如果放任这声尖叫冲出去,分贝绝对超过星星手捧小白兔站在门口的那一次,估计整栋楼的人都会诧异地开门询问。
娘儿们都是这样,激动起来就不管不顾地乱嚷嚷,不成个体统。可是这一次,星星妈妈罕见的保持了冷静,因为她看见了胖胖眼里的那缕狐疑和胆怯,所以,她把尖叫咽了下去,差点咬疼舌头。
她慢慢蹲下,眼泪噼里啪啦落下来,比手掌心更快到达了胖胖的黄脑门。胖胖站着一动不敢动。
她抚过胖胖乱毛纠结的脖子,抚过瘪瘪的肚皮,虎口停在胳肢窝那里,轻轻把胖胖抱了起来,脑门贴着自己的脑门,小声喃喃着:
“小坏蛋,急死我了。天啊宝贝回来了。好脏,我不喜欢。你到底跑哪里去了?好瘦啊,肯定受了很多苦。活该,看你下次还乱跑不?真不敢相信,太开心了,回来就好,妈妈给你烧好吃的。”
阿迪皱着眉头,听着这乱七八糟的独白,等到第一波激动的情绪,终于像潮汐一般平静下来,他整整衣服的领子和袖口,向前走了两步,冲星星妈妈鞠了一躬:“您好,女士。”
星星妈妈睁开了朦胧的泪眼,这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个半人高的木头人,在冲自己说话。老天爷!这怎么可能?这太疯狂了!她抱着胖胖,一下子傻掉了。
阿迪鞠了第二个躬:“我是胖胖的朋友,我叫阿迪,这几天我一直和胖胖在一起,很抱歉没有把他照顾好。我可以进去吗?”他指指门口。
“不可以。”星星妈妈梦游般,脱口而出。她终于清醒过来,一声可怕的嚎叫即将冲破喉咙,她立刻用手死死捂住了嘴唇,这一次,真的把舌头咬疼了。
怎么办?会有危险吗?邻居们马上就要出门了,人家看见这一幕会怎么想?六点一刻必须喊星星起床,再耽误上学要迟到了。
无数个念头,仿佛暴风雨击打的白色浪花,呼啸着在脑海里闪过。想到此刻星星还在熟睡,眼睫毛小扇子般,在粉红的脸蛋上投下一条阴影,光洁的脑门天使般安详,星星妈妈忽然镇定了下来。
她勉强挤出了一丝僵硬的微笑:“这……这么说,我……我我……代表全家人谢谢你。请进。”
胖胖一直提心吊胆,仔仔细细观察她脸色,见她露出了笑容,终于放心了,舔了舔她冰凉的手指,叹了口长气,把自己的下巴,舒舒服服放到了她脖子与下巴之间的窝儿里。
胖胖的湿吻,毛茸茸暖融融的。星星妈妈僵硬的身躯,不由得软化了一些。她弯下腰,哆嗦着把脚背上的垃圾袋,拎起来放到门口,再哆嗦着伸出右手,和阿迪的木头手,轻轻握了一下。
她把阿迪带到了阳台上,拉上了窗帘,锁上了阳台和客厅之间的玻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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