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就下起了雨,满地桃花瓣,像无数溃烂的小伤口,血迹斑斑。白天在枝头轻盈招展的风采,此刻荡然无存。
黑脑门低着头,屁股紧紧抵着墙角,躲在最浓密的一丛灌木下。春夜的雨,冰凉冰凉。
有一次,他捡到了一只宠物狗用的雨伞,虽然只能撑开一半,一只角上还破了个洞,但他还是喜滋滋套到了身上,兴冲冲跑回家显摆,没想到爸爸一耳光扇过来:
“人不人狗不狗的,什么鬼样子!祖宗的脸都给你丢尽了。记住喽爷们,咱是堂堂正正的野生狗,不是人类的活玩具!”
爸爸。黑脑门默默地喊了一声,眼泪跟着雨水一起,顺着下巴滴下来。从前,一到下雨天,一家人窝在屋里,挤成一团睡懒觉,他憋不住出去撒泡尿,很快就淋湿了,回来拼命抖啊抖,甩啊甩,把爸爸妈妈都溅湿了……
一位矮墩墩、圆滚滚的老爷爷走了过来,穿着黄绿色的长雨衣,“保洁”两个大字在后背闪着荧光。他胖得需要把裤子的腰带,系在胳肢窝下面才行。
看见了黑脑门,他红扑扑的圆脸蛋顿时拉长了,放下肩膀上的大扫帚,从一棵歪脖老榆树下面,拖过来一只裂成两半的破垃圾桶,把那又长又厚的塑料片,一头斜着顶在墙角,又艰难地弯下腰,用砖头紧紧压住另一头。黑脑门于是有了一个三角形的蓝房子。
第二天一早,黑脑门又有了两个饭盆,那是一位拄着拐棍的老奶奶,听了保洁爷爷说了昨夜的事情,特意找过来,送给黑脑门的。她瘦得活像手里那根竹竿做成的、漆了黑油漆的拐棍。
两只用了很多年的搪瓷大饭盆,姜黄色,外面印着模模糊糊的红色大字,仔细看,原来是“劳动模范”四个字。
孙子过年的时候,跟着爸爸妈妈,例行公事,一年一次,来看奶奶。小学一年级学生,知识储量已经足够支撑他炫技的热情,打进了屋子,他就开始主动地,指认墙壁上、家具上、杯盘碗盏上的一切方块字。
”劳动……模……范?那是个什么东西?”
拐棍奶奶年轻的时候,在纺织厂上班,还得过劳动模范呢,带着大红花,上台领奖状,全场三千人,在台下看着,可光荣了。唉,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儿子一听就烦,奶奶不敢唠叨,孙子自然不知道。
儿子闻声赶过来,竖起眉毛:“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这些用了几十年的破烂,还不赶快扔扔扔?都生锈了,又脏又难看,留着干嘛?”
儿媳妇嘀咕:“没给你钱吗?嫌钱少吗?我们自己虽然工资不高,但是,一直孝顺您老人家的,大家都知道的。”
拐棍奶奶把吃剩的饭,倒进黑脑门的饭盆,守在蓝房子前面,一边看它吃,一边唠唠叨叨:
“吃吧,孩子。你是怎么跑到我们村子来的呢?孤零零的,真可怜。唉!我也可怜,他们都大了,飞走了,剩下我一个,守着老窝……”
一旦开了头,拐棍奶奶的话,就像长江里的浪花一样,没完没了地涌过来。
儿子小时候,家里穷,一分钱看得比碗口大,为了省一笔理发钱,她自己买了个推子,给儿子剃头发。手艺有限,剃个齐刘海,最简单。
衣服也是自己动手做,剩下的边角料花布条,给女儿缝了个蝴蝶结,扎两个小辫,脑门前也是一排齐刘海。
”真好看,和你的黑脑门一样好看。”拐棍奶奶喃喃自语。
黑脑门不懂他们是怎么飞走的,抬起头看看树上叽叽喳喳的麻雀。
雨停了,蓝房子上面的丝瓜架上,爬满了油绿绿的叶子,浅绿色的卷曲枝条,像细长纤弱的手指,在阔大的叶子下面,探出头来。无数水滴映着阳光,闪闪烁烁,又被清凉的晨风,轻轻吹落。
再过两个月,架子上将会开满金黄的花,结出嫩绿的丝瓜,全村人谁想吃,自己过来摘就是了。
拐棍奶奶说了:不图别的,只要有人,经常到她窗户旁边摘丝瓜,顺便隔着窗户和她说说话,她就很高兴了。
寂寞的拐棍奶奶,一个人开荒、铲土、锄草、播种、浇水,种下了丝瓜,只是在搭木头架子的时候,保洁爷爷过来帮了个忙,一个扶着竹竿和木条,一个用麻绳捆扎,很快就全部完工了。
乡下是安静的。日长篱落无人过,唯有蜻蜓蛱蝶飞。正好休养生息。黑脑门一个月胖了三斤。他对自己的新生活很满意。
一个月,仅仅一个月,好日子在某一天早晨突然画上了句号。那天早晨,黄色搪瓷盆里,没有像以往那样,准时出现一团剩饭。
拐棍奶奶死了,悄无声息地,死在半夜她独居的房子里。谁也说不清她究竟是几点钟死的。
其实黑脑门当时察觉到了异样。他的蓝房子,就在拐棍奶奶窗户旁边,他隐隐听到奶奶的呻吟,于是跑到窗边不安地吠叫。无人理睬。
“不要离人类太近。”爸爸几次三番警告。黑脑门的前脚,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终于放弃了挠门的打算,忧心忡忡回到了自己的蓝房子,直到天亮都没有睡踏实。
image.png是保洁爷爷觉得不对劲,喊来邻居们一起撞开门。警察们很快赶到,儿子媳妇紧跟着也来了,黑脑门远远看见了白被单下一动不动的奶奶,在人群外面绕来绕去,试图寻找机会,舔舔奶奶的手。
“野狗,脏东西,滚!”儿子拎起奶奶的拐棍,砸在黑脑门背上,黑脑门哀嚎着跑开了。
闹闹哄哄乱了几天。办完丧事,儿子快手快脚把老房子卖了,迫不及待回了城里。
同样独居的保洁爷爷,唯一的女儿在外地,听说了此事,一个劲喊后怕,连哄带逼,也卖掉了老房子,把保洁爷爷带走了。
桃花树下,每天看天看云的老伙伴,一下子少了两个。黑脑门再一次变成了孤儿。
脊背上猝不及防的一棍,伤了神经。第二天,黑脑门惊恐地发现,两条后腿不听使唤了。以往同类之间最惨烈的战役,顶多是触及皮肉,不曾把他伤到如此地步。
“不要离人类太近。”爸爸妈妈的警告声再一次想起来,黑脑门懊悔不及。
他拖着两条软绵绵的后腿,摇摇晃晃,半走半爬,来到草丛,开始吃草。妈妈曾经教过他,怎样辨别草的种类和药效,可惜他玩心太重,不耐烦听。现在,只好每一种都尝一下。
黑脑门亲眼看见过,因为神经系统先天缺陷,年老后逐渐瘫痪的宠物狗,比如金毛和可卡犬,被眼泪汪汪的主人抱着,送进宠物医院安乐死。
来自父母的优秀基因,来自世世代代野生流浪狗强大的生存本能,关键时刻再一次救了他的命。一个星期之后,两只脚慢慢恢复了知觉。
半个月后,行走如常,只是瘦得脱了形,肋骨梳子般整整齐齐顶着薄薄的皮毛,似乎打个喷嚏,就会一根根蹦出来。
一个月饭来张口的安逸生活,并没有消磨掉他的斗志,铁拳与利齿仍在,他很快就收拾服帖了附近其他几只流浪狗,当上了老大。
下一步该往何处去?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认真地进行了反思与总结,规划了自己的狗生,具体如下:
乡下没有城里热闹,垃圾桶出产也不够丰富,可是,这里有属于自己的房子。
粗茶淡饭习惯了也挺好,不至于像宠物狗营养过剩,高血糖啦,脂肪肝啦,一身富贵病,生不如死。
真嘴馋了,村子外面,田鼠肥嫩可口,虽说捉起来比蚱蜢蟋蟀纺织娘都费劲,但是,追着田鼠跑来跑去,也挺好玩不是?
外来势力竞争压力极小。偶尔有其他流浪猫狗路过,在村子里一横两竖三条街巷,东闻闻西看看,这个寂寞的小村子,实在没啥油水,生活节奏又缓慢,没劲透顶,于是掉头就走了。
内部竞争压力可以承受。村子里的流浪猫狗,在桃花林熏陶之下,多多少少带着点诗意和浪漫,加上传统的乡村式慵懒,所以,虽然争斗摩擦不停,但是,比起以前在城里的时候,战争规模之大、之惨烈,依然算是轻量级的了。
村里有个年轻漂亮的狗姑娘,喜欢摆出一副公主般骄傲派头,但是,黑脑门接连几次献殷勤,她已经开始对黑脑门微笑了,甚至允许黑脑门亲吻脖子了。下一步,是亲吻脸蛋和嘴唇,再下一步……黑脑门腆着笑脸,咽着口水,想入非非。
“我们有过各种创伤,但我们今天应该快活。”黑脑门郑重地,为自己的故事做了总结。
“我要找亲妈,找到亲妈我才会快活。”胖胖跟着喊了一句。看见黑脑门不解的目光,胖胖把自己的故事,也讲了一遍。
没想到娇少爷倒有仁义之心,黑脑门赞叹了一通,马上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
天亮了,小玉陪着阿迪去晒太阳,黑脑门打声唿哨,两只灰色的野鸽子停在了丝瓜架上,其中一只,尾巴上散布着几个白色圆点点,最边沿还镶着一圈白色花边,非常漂亮。
经过讨价还价,双方终于达成一致意见:黑脑门答应教训那只白鼻梁的大黄猫,他几次爬上歪脖老榆树,试图接近最顶端的鸽子窝,如果不是因为太肥,树梢头撑不住他的分量,可能已经得手了。
鸽子们答应找到胖胖亲妈,并带口信给她。
不到中午鸽子们就飞了回来。带翅膀的朋友们很热心,一边在空中盘旋,一边叽叽喳喳,很快问清了位置。花尾巴马上飞了过去,在菜场屋檐下面,遇到了一群麻雀,他们证实了消息。
可惜,胖胖亲妈已经失踪了,就在胖胖被买走的第二天,因为找不到胖胖,急得到处乱跑。鸡贩子忙着做生意没去管,等到晚上才发现狗丢了。
紧接着,他们接到了电话,老家的亲戚帮他们找到了工作,离家很近,还能够照顾家里的老人孩子。城里生意本来就不太好,房租又贵,他们干脆坐上火车,回老家了。
一只头上竖着几根硬毛的老麻雀,一口咬定自己亲眼看见,胖胖亲妈是被专门偷狗的人捉住,装进了麻袋,十有八九是送进了狗肉餐馆。
胖胖哭个没完没了,直到黑脑门大吼一声:“够了小子,眼泪有啥用?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吧!”
怎么办呢?小玉想尽快上路找仙女,带着胖胖嫌累赘,黑脑门嫌胖胖太娇气,不肯收留。几轮谈判下来,最终黑脑门答应收胖胖为徒,训练他适应野外生存,但是三个月内,胖胖打猎或者搜寻到的食物,必须先孝顺师傅,而且终身不得背叛师傅。
阿迪主笔,很快写好字据,师徒二人各自蘸了蓝墨水,在纸上印下右前爪的爪印,阿迪作为中间人,也摁上了自己右手的大拇指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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