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目录
逃(1)
胖胖吭哧了好一会儿,举起右爪子,从眉心摸到耳朵根:“妈妈说重要的事情之前,喜欢先这样撩一下头发。”
黄色丝绸般光滑的圆脑门儿皱了起来,白色嘴角往下拉,胖胖使劲模仿妈妈严肃的表情:“胖胖,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要珍惜。你已经来我家一个星期了,星星哥哥还是喜欢兔子,不喜欢你。”
卡片女王抬起高傲的下巴,刀片般锋利的目光从眼角飞出去:“事实上,你却不够珍惜,学习不够努力,妈妈给你准备的狗厕所,一直不会用。”
胖胖又哭了:“我努力了,我才三个月大,小鸡鸡和屁眼,都不听我的话,有时候虽然想到了,可是玩皮球玩太高兴了,就来不及了。”
“那又怎样?低贱的草狗,还出生在那样的地方,血统与籍贯,都让人羞于启齿。”
肮脏的菜场,充满鸡鸭屎臭和血腥味儿的鸡贩子的摊位,一只废弃的洗衣竹篮,篮子里被贴心地塞满了破衣服,拎起来沉甸甸,睡上去温暖而踏实,把手宛如比萨斜塔,看似摇摇欲坠,偏偏坚强不倒——那就是胖胖的出生地。
女王继续慷慨激昂:“愿上帝宣判他早点下地狱,哦,天哪,那一双手,杀死了多少芦花鸡和三黄鸡,他的每一根头发丝,每一个指甲缝里,都藏着一个羽毛缤纷的冤魂。”
小玉哈地一声笑了:“冤魂是咕咕叫还是喔喔叫?”
在小玉出生的大山,流传着一句咒语。家里来了客人,主人伸手到鸡笼里,捉一只肥得不能生蛋的母鸡,或者不分时辰乱打鸣的公鸡,一边用菜刀割鸡脖子,一边面色凝重地念:
“鸡,鸡,你别怪,你本是人间一道菜。”连念三遍,咒语显灵,于是心安理得,笑眯眯拎进厨房,开始清炖或者红烧。
有一次,爷爷受了风寒,发烧,浑身酸痛,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睡觉。奶奶到山上扯来草药,放进乌黑的陶罐子熬,又杀了只老母鸡炖汤,爷爷很快就病好了,自然也有那母鸡的功劳。
所以,那只老母鸡应该感到荣幸,被一个好人吃掉,总比被一个坏人吃掉强。
阿迪叹了口气:“草狗学名叫中华田园犬,敢问星星一家三口,都是正宗中国人吧?”
“当然,包括我也是。星星给了我黑眼睛黑头发,并没有完全按照说明书示范的模板那样,画成黄头发蓝眼睛。他是个聪明的小男孩,我很喜欢。”卡片女王得意地摸摸自己一头黑发。
长发及腰,长裙雪白,青春正好。可惜腰线画得太粗了,类似水桶。但是女王一般情况下,都是抬头挺胸,目光45度角仰视星空,或者刀片般沿水平方向飞出去,视线看不到的死角,自然可以忽略。
阿迪毫不客气地紧盯着卡片女王的眼睛:“那么,中华田园犬,配你们一群中华田园人,正合适。”
女王的脸再一次涨得通红。她第一次感到,完美并不一定比瑕疵好。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皮肤,如果稍微带点血色,黑一些,多几个雀斑黑痣,那么,等于凭空多了一块遮羞布,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细微的变化被完美的肤色愚蠢地放大,窘态一览无遗。
胖胖听得莫名其妙,趁着冷场,自顾自说了下去:“妈妈说,小白兔看起来可爱,实际上,一点不可爱。菜叶子进去,屎出来,就像一个造粪机器,笨得连自己名字叫小白都不知道,和它说啥都听不懂。喂了三个月,从来没有看过妈妈的眼睛。”
小玉兴奋地说:“牛会,牛会看人的眼睛,喂草的时候,喊它们名字的时候,都知道。奶奶喂了两头牛,一头叫老黑,一头叫大黄,还有一只猪叫花花。猪也会。嗯,这么说来,兔子是够蠢的。”
卡片女王用悲悯的语气,站在女性的立场,及时补充了些内容。在她的眼里,妈妈是个可怜的女人,上班那么辛苦,下班回家还得洗衣烧饭,伺候大男人小男人,现在更凭空多出来一只白毛废物的吃喝拉撒。
天气热了,兔子飞快地长大了,由小笼子换进大笼子,排泄量惊人,黑豆般的屎在笼子角堆成一座巍峨的粪山,又被无知无觉的蠢兔子,踩成一张黏糊糊的地毯,粪山地毯的制造者,并因此荣幸地,由颜色单调的白兔子,变成了内涵丰富的彩虹兔:第一层白,第二层浅黄,第三层棕褐色,最下面一层黑。
笼子里攒了一天的屎,在夏天高温的催发下,气味越来越可怕。下班回家一开门,妈妈都要倒退三步,仿佛被打了一闷棍。
虽然已经非常勤奋地打扫,但是,气味无孔不入。近水楼台先得月,一个楼道的邻居们无辜受累,颇有微词,妈妈只好看见邻居们,就远远送过去谄媚的笑脸,点头哈腰,异常殷勤地打招呼,而结果,不过换来人家一张越来越冷的脸。
一个忙碌的三口之家,以清洁、懂礼貌、讲究秩序而闻名小区,现在,良好的社会声誉岌岌可危。
不得不承认,星星虽然智商高于其他六年级的学生,但偶尔还是会犯一些同龄人无可避免的糊涂。他辛辛苦苦积攒了很久的巨款,引进的这个家庭除了人类以外的第一个活物,居然是兔子。
不得不承认,小白兔白又白蹦蹦跳跳真可爱,这些所谓儿歌童谣,流传广泛,误导儿童啊!
阿迪叹口气:“女士们,安静。胖胖,你继续。”
一口气说那么多,胖胖累得汗都出来了,四只爪子的肉垫湿乎乎的,他舔了舔左前爪:“妈妈说,笨兔子的身上,藏着星星的心,不能伤害。”
小玉睁大了眼睛:“怎么会?兔子的身上只有兔子心。”
卡片女王轻轻拎起拖地长裙,扭动水桶腰,踱了一小步,郑重地放下裙子:“我的身上,也藏着星星的心。”她笑得又矜持又优雅又端庄又亲切,果然很像个女王。
原来,去年三八节,星星用裁纸刀、水彩笔,把卡片女王制作了出来,作为礼物献给妈妈。从此女王就站在客厅柜子最尊贵的位置。周末打扫卫生,妈妈第一个擦拭的,就是她,一年多了,她的裙子,还像诞生之日那样雪白。每逢客人进屋,妈妈第一个介绍的,也是她。
胖胖开始舔舔湿漉漉的右前爪,阿迪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胖胖的任务,原来是个秘密差使。”
胖胖猛地抬起头,脖子上的一圈肥肉跟着哆嗦了一下:“对,就是这几个字,妈妈趴在我的耳朵边,吹得我的耳朵眼好痒痒,她小小声小小声说,咪咪叉屎。我以为她说的是邻居家的黑猫咪咪。猫屎比狗屎还要臭。”
小玉掰开胖胖肉嘟嘟的嘴,看看两排小奶牙:“闹了半天原来是这四个字。牙长齐了哇,怎么说话还漏风?”
卡片女王愣了:“秘密?这个屋子里居然有我不知道的秘密?那是什么?详细禀来!”她习惯性地猛一拍宝座扶手,拍了个空,顺势翘起兰花指,理了理头发。
胖胖胆怯地瞟了一眼卡片女王:“如果星星喜欢我,把给了兔子的心,收回来给我,就可以把兔子扔掉了,星星的心也不会疼了。可是,星星一直嫌我丑,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喜欢我。我永远不会像兔子那样,长一身白白软软的长毛,这是我的错吗?”
小玉温柔地在胖胖脑门上揉了揉:“所以,小可怜儿,你就逃跑了?”
胖胖就势蹭了蹭小玉的手。
昨晚,趁着妈妈烧晚饭,大门没关紧,胖胖逃了出去。他想回去找亲妈,亲妈虽然又脏又穷,还没文化,但是,绝不会向儿子提那么高的要求,只要自己和儿子有吃有喝,每天早晨狗盆里按时出现一团饭,晚上狗窝还在褪鸡毛的水桶后面的老地方,她就心满意足啦!
刚出小区门,就看见汽车轧死了一只流浪狗,清洁工人把皮毛血肉乱糟糟一团的尸体,唰啦唰啦扫进簸箕,咣当一声倒进三轮垃圾车的白铁皮车斗里。另一位清洁工人,从马路旁边的公共卫生间,端来一盆水,冲洗柏油路上黏糊糊的血。
天空湛蓝,一团白云静静地停下赶路的脚步,微风风送来晚香玉的花香。夕阳温柔地抚摸,血腥味四散着危险的气息。
流浪猫们在围墙上排成一排,彼此心照不宣,保持着安全距离,各自占据了一个观察点,居高临下围观,静默如砖头,绿色的、蓝色的、褐色的瞳孔里,闪着幸灾乐祸的光,庆幸又少了一个垃圾桶竞争者。
榆树对着近邻柳树,窃窃私语,柳树披散着长发,摇头叹息。小乌鸦从杨树枝上,跳进圆圆的鸟窝,钻进了妈妈的翅膀下面。
胖胖吓得躲进小区树丛里。天黑了,几只大流浪猫蹿过来打他,说他占了他们的地盘,胖胖好逃到楼顶。
与此同时,发现胖胖跑丢之后,一家三口一通乱找,互相指责,爆发了家庭战争。天啊,在一个向来安静、清洁、讲究秩序的家庭,这样的混战真可怕,卡片女王吓得瑟瑟发抖,脸色惨白。
幸亏她的脸色一向是白纸的本色,所以,只要控制好长裙子,让它不要抖得太明显,臣民们自然发现不了她的失态。
爸爸砸碎了一只空碗,妈妈在星星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星星嚷着坏妈妈,把卡片女王从柜子上拿出来,扔到门口垃圾堆,早晨的风,又把女王吹到了那个纸箱豁口卡住了。唉,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是女王平静的人生中,最惨痛的经历了。
阿迪把胖胖抱了起来:“难为你了,小可怜儿。”
卡片女王清清嗓子,伸出雪白的手指,戳了戳胖胖的黄毛:“虽然嫉妒心是女人的天性,可是,作为尊贵的女王,我必须克服恶俗的本性,说出真话。快回家吧,其实他们三个人都爱你。”
“真的吗?为什么?我不信。”
卡片女王说:“为什么?失去了才觉得珍贵,这是人类难以克服的通病,你是因祸得福。”
“珍贵?我?”胖胖傻愣愣的。
阿迪两条胳膊像摇篮一样抱着胖胖摇晃:“只要有人看你,你的眼睛总是看着他的眼睛,看得一眨不眨,又热切又专注,是吗?”
胖胖老老实实回答:“是的。狗狗都是这样子的。”
“无论他说什么,你都耐心地听,不插嘴,不嘲笑,不泄密,是吗?”
“是的。狗狗都是这样子的。”
“一个讲究清洁和秩序的家庭,难免过于严肃和冷漠,你永远亲近,永远依偎 ,永远陪伴,永远跟随,比起这些,乱拉屎尿,不过无伤大雅的小错误,是吗?”
胖胖、小玉、卡片女王异口同声:“是的!是的!”
阿迪总结:“所以,小可爱,七天时间,足够上帝创造世界,也足够让你俘获了三颗人类的心……呃,现在,还有我的。”
胖胖忽然想到了什么,非常惊慌:“我跑了一圈,又回到家门口了?”
女王笑了:“是啊,上帝眷顾可怜人。赶快回家吧,他们看见你,会非常高兴的,而我,将原谅因你而起的冒犯,并且不介意:从此你代替我,成为这个家庭里最重要最受宠的那一个”。

“不,我不回去。兔子怎么办?它那么笨,流浪猫流浪狗那么凶,她会被打死的,它会被人类捉住,做成红烧兔肉的。”
阿迪叹口气:“赤子之心。怪不得你说是叉屎,这项任务对于你来说,无论完不完成,都令你痛苦,那么,它就是一坨叉屎。”
小玉点点头:“对,我们俩也是为了躲避命运叉屎,才逃跑出来的。虽然不知道将来如何,起码比傻呆在原地强。”
胖胖说:“带上我,我跟你们一起走。”
女王提出建议,重大问题决策,应该召集议会,请议员们慎重商量一下,可是,时间紧迫,开会恐怕来不及了,天马上就要大亮了,妈妈就要开门,丢早晨的第一袋垃圾了。
卡片女王紧张了:“这样仓促的决定,以后你会不会不后悔?”
胖胖想都不想:“不后悔。”
阿迪说:“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再见,亲爱的女王陛下,请向你的臣民转达我们的致意。”
女王郑重其事,在胖胖脑门亲了一下:“这是骄傲的女王,此生送出去的第一个吻。我本来幻想着今后机缘巧合,能够嫁给一位国王,所以顽强地保留着初吻,不敢轻易交出去。现在,祝你好运,善良的宝贝。”
趁着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阿迪和小玉、胖胖爬出了纸箱,把卡片女王端端正正放在她家门口。他们刚钻进草丛,就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和一声欢呼:“啊,太好了,我还以为被风吹没影了呢。”
天空湛蓝,没有一丝云彩,夏天的太阳飞快地往高处爬,洒下大把大把金粉。上班的大人,上学的小孩,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嚼着最后几口早餐,走出家门。
拖着长长短短的影子,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所有人,都被强烈的阳光晒得半透明,又被金粉染得黄灿灿,仿佛一堆大大小小的塑胶人偶、树脂娃娃,被一根根无形的线提着,开始了一天身不由己地奔波。
小铁门一带是小区最僻静的角落,枝叶纷披的刺槐,美艳妖冶而毒性暗藏的夹竹桃,挨挨挤挤,洒下浓密的绿荫。
三角梅泼妇般指手画脚,藤蔓四下里攀援,躲开鸟不落锋利的尖刺,抓住一天到晚乐呵呵的狗尾巴草,以及软弱可欺的石楠,纠缠成绿色的矮栅栏。
一蓬蓬书带草,铺成柔软的坐垫。阿迪、小玉带着胖胖,躲在草丛深处,焦急地等待天黑。
银杏树上密密麻麻的绿色小扇子,纹丝不动,野牵牛花红色白色的小喇叭,吹奏起无声的炎夏之歌,热气愈发蒸腾。
胖胖呼哧呼哧喘,口水顺着粉红的舌头,滴答滴答,书带草湿了一大片。它看看小玉和阿迪:“你们为什么一滴汗都没有?你们不热吗?”
“我们是木头人,我们永远感觉不到热。”
“天啊,做个木头人可真好。”
小玉和阿迪面面相觑:”好?!”
逃(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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