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十九层

01

月光凄凄凉撒了一大片，所处方圆之内，没有一星半点的生气。到处都是荒芜着的，寂寞着的。空虚和窒息潮汐般涌上来，一波一波翻涌着，将我的气息溺亡在这死寂中。

不对，我好像已经没有了气息。绝望和悲切使我鼓起勇气，战战兢兢地站在市中心的高楼边缘。那天天色尚未黑透，人们在不太明亮的昏黄中隐隐看见了我这个摇摇欲坠的身躯，和另一个身影一齐坠落下来。

我们这群人，也许不能再称之为人，脚尖不着地地排着队往前飘。脚下面是看不见底的深渊，深渊里盛着清冷的月光。再往前，就是一个敞开的门了。门里也是盛着月光，月光里“地狱十九层”几个大字悬在空中

“凡是这自杀的人，进了这地狱十九层，就可别再想出去了！”一个雄厚的声音传来，我背脊一寒，不禁抖了抖。但环顾周围一圈，也没见有人，就姑且还称为人吧，有一点动静。

我双手接过牌子，用眼睛瞟了一下面前的人。他眉毛根根分明，整个向上扬着，眼睛很大，眼角却塌拉下来， 一道疤撑起了他的半张脸。“看什么！”他嘴边的胡子随着嘴的张合一抖一抖，大声呵斥着我。

我觉得这张脸竟有些熟悉，又想不起来，慢慢地转回了头向前走着。

“你站住！”我回过头，周围的人也都停滞不前了，但他们依旧低垂着头，飘在离地半尺的地方。

这个人还算是壮年，但浑身没有一点生气。他看着我，眼睛一闪一闪的，像是在黑暗中划燃了一根火柴，光亮升起，又跌入转瞬的沉寂。

“没什么，你走吧。”他咳了咳，向我不耐烦地挥挥手，脸色又恢复成先前的淡漠。

我们所有人都住在一个空间里。上吊而死的人就吊在那里，直到把月光绳吊断，就又领了一根来继续上吊，投湖而死的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溺水。而我，每天从比市中心大楼还高的地方跳下去，又回到原地继续跳。

没准回去我都练轻功了。一想到回去，我就有些难过，被谈了十年的女朋友抛弃了，那可是从初中就开始谈的呀。她说我没有以前爱她了，我就证明给她看我有多爱她。结果一不小心真的跳下来了。我妈得有多伤心啊。

我拽住旁边和我一起跳下楼的倒霉小子，“你想不想回去？”他什么都没说，冷冷地扒开我的手，直直地跳了下去。

02

月光永远都亮着，让人辨不出时日。

我无聊得紧，自杀时的悲伤和勇气都荡然无存了。我偷偷摸到看门人那，门虚掩着，四下看了看，伸出去的脚又收回来。

“死都死过一次了，还怕什么啊！”一声熟悉的声音从门后面传过来，又像是从四面八方空荡荡的空气中传来。

我把眼睛一闭，说道:“我要回去，我不是自杀的。”

“姓甚名谁？”他看向我因紧张而摩挲着衣服的手，一字一句问道。

我看着他的脸，倒越发地熟悉起来，居然也不太怕了，用手掸了掸衣服上的月光，“马纪。”想要出去就得和他打好关系，我心里默默地打着小算盘，又追问了一句，“你呢？”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喃喃地说了一句，“是你。”但这地狱太空旷，四周都寂静得很，我一时不太确定他到底是否说过那句话。

“那你呢，你叫什么？”我试探地又问了一遍。大抵是觉得他对我还算得上温和，所以胆子也大了起来。

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我们也还算同姓，你叫我马大爷就行了。”

“马大爷，我不是自杀的，能回去吗？”

“哦？那你是怎么来到这个自杀处理站的？”他在门前悬空坐下，前面是我来时的路，一眼望过去没有尽头。

“哦，其实是这样的。当时我走到天台上的确是准备自杀的，但是我看到有一个人吧，他比我更先站到那个地方了。当时我还在想，多么年轻一小伙子，死了多可惜，于是就准备先把他就上来。可是当我站到他旁边去拉他的时候，不小心两个人一起摔下来了。”

说到这，我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手心却止不住地出汗。

“我会帮你查一下的，如果你不是自杀的，那当然这里不欢迎你。”他上唇上的胡子也轻轻地波动了一下。他皱起了眉头，嘴里却是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不过在那之前，你的把你之前，就是这辈子经历过的事情给我说一遍。”他的语气毫无波澜，但我却抓不住一丝头绪。

我摸了摸头，又把手捏了捏，问道：“全部吗？”

“对，全部，一件都不能少。”他又恢复了第一次见面时那种威严的模样，“难道你不想回去吗？”

那当然想了，我心里嘀咕着，使劲点点头。

我跑回到跳楼的地方，那小伙子还在跳。我一把拉住他，“和你商量个事。我想回去。就说你要自杀是我救的你，成不？”

他的脸上有一丝挣扎的表情闪过，又很快归于冷漠，“恩。”然后头也不回地又一次跳了下去。

我有些心虚，飘向马大爷的看门处，又一边安慰着自己，是他自己不想回去。他了无牵挂，一场大火烧光了他家，只剩他一个人了，却仍被追债的人逼得没有生路。而我，我还有相依为命的妈。

03

“其实我也没啥好说的，也就是，我和我妈相依为命吧。她也不容易，好不容易把我拉扯大，我却为情......英勇献身了。”差点说漏了嘴，我急忙抬头看他。还好，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望着从来不曾变过的月亮。

“我很少听我妈讲我爸的故事，她一提就要哭上半天，所以我也不想问了。”讲到这里，我隐隐有些难过起来，许久未曾跳过的心脏似乎跳动起来了。

“我们总是搬家，居无定所。但我妈总是说要像爸爸那样勇敢，做个男子汉。我想，我老爸应该是个大英雄。”

“那你没看过他照片？”马大爷倒是对我的身世感兴趣得很，他打断了我的话突兀地问道。

“没有，我妈说我爸从来不照相。真是个怪人。”

“是挺奇怪的。那你怪他吗？”

“怪。就我没爸爸，多可怜啊。这些年，我妈也过得挺苦的。”我挠了挠眉毛，一抬头，看见马大爷也在挠眉毛。

“你也有这个习惯吗？我左边眉毛里有颗痣，我老是想挠。”

马大爷又抹了抹眉毛，把手放下，动作有些僵硬，“你倒是个放得开的孩子，在我这还能讲笑话。”

我讪讪地笑了笑，心里打着小算盘。

月亮还是挂在天空正中，月光也一份不多一份不少地均匀洒在地上。我不知道时间是过了多久，但给马大爷讲故事得超过手指脚趾加起来的次数了吧。

在这里毫无时间概念，我心里估摸着故事也讲得差不多了，就该向和我一起的小伙告个别，上马大爷那讨说法了。

04

“我要走了。”我又一把拽住他。

我以为这一次他会像以往一样，只麻木地允诺我。

但是，他却慢慢转过头来，对我说了第一句除了“恩”以外的话，“不，我要回去。”

我一下懵了，手忙脚乱地按住他，“说好了让我走的，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

“是我救了你啊，却被你带下来了。你难道，还想取而代之？”月光在他的脸上打上了一片阴影，我不停地从崖上跳下去，却是止不住的心慌。

我放弃了。毕竟自杀的是我。

“马纪，时间到了，走吧。”马大爷的声音从四周传来，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我心中一喜，就往外跑。等我看到马大爷的时候，才想起来那个小伙子已经把事实告诉他了吧。既然他想回去，我便是不能再如此不义了。

“走吧，我已经向上面交了材料了。”马大爷手一挥，前面的路就显现出来。

“可是，那位兄弟才是......”

“你回去便是。”马大爷的神色看起来居然有些不舍，“要不，你留下来继续陪我？”

“我不能如此，都是我自己选的。你让他回去吧。”我挠了挠眉毛，使劲地吸气吐气，想把眼泪逼回去。这么大一人了，得多丢脸啊。

马大爷也挠了挠他的浓眉，他把我拽到一处悬崖说，“从这里跳下去，你就能去投胎了。到时候那小伙子就能回去了。”

我点点头，看着前面乌漆漆的黑暗，大叫一声跳了下去，“妈，我下辈子还做你的儿子。”

月光离我越来越远，马大爷也离我越来越远。

“你要好好照顾你妈妈......”我听见马大爷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过来，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他这么关心我妈妈干什么，真是奇怪。我在闭上眼睛前默默地嘀咕。

05

“儿子，你醒了！”我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妈？”我一开口发现嗓子有些嘶哑。

“儿子，诶。医生，我儿子醒了，医生！”

我顾不上那么多，第一想法就是被马大爷骗了，他把我救活了，那，那个被我拖累的人呢？

“妈，和我一起的那个小伙子怎么样了？”我抓住妈妈的手，用喉咙挤出一些声音来。

“他，他比你伤得严重。他的家人已经安排他入葬了。”妈把我小心地扶起来，一边递给我一杯水。

我感到浑身的力气被抽走了，任由着医生在旁边摆弄我。

“没啥大碍了，再多休息几天就能出院了。”医生夹好文件夹，向我妈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谢谢啊，医生。”妈给我掖好被子，坐在一旁给我削苹果。

苹果皮一圈一圈地垂落下来，妈把苹果递到我手中。这颜色，像是那永远不变的月光一样。

我用另外一只手挠了挠眉毛，咬了口苹果。

“你爸也总爱挠眉毛。”妈在旁边突然开口了。

我一怔，把嘴里的苹果咽下，“妈，和我讲讲爸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