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灭门血案
明嘉靖十四年,正月初二,晌午时分。
青歌抬头看了看写着“丘府”二字的金字匾额,目光落在匾额下方的两扇朱漆大门上。早有一班衙役迎了上来,为首的两人趋近抱拳道:“小人吴长梅(王寂照)见过大人!”青歌摆了摆手,仍旧盯着那两扇朱漆大门。
此刻恰是晌午时分,天上一轮白日惨淡如棋,嵌在渺远深碧的空中难以辨认,众人驻足的这条长街似乎正被一层白惨惨的浮光所笼罩。
丘府那两扇朱漆大门静静伫立在这层浮光之中,与寻常朱门无异,只是右侧一扇靠近门环的位置有个深深的拳印。
“腊月二八的清晨,丘府总管赵佑发现了这个拳印,劲力穿透门板,但门栓却没有丝毫损毁。两天之后的除夕夜,丘府上下听曲守岁时,便遭人灭了满门。”吴长梅道。
“赵佑人呢?”青歌皱了皱眉,朝那扇朱门走去。
“不知去向,也没有发现他的尸首。”
“哦,好端端的一个人难道人间蒸发了不成?!”青歌贴近朱门,仔细打量着那个拳印。拳印在门环右侧偏上位置,几乎把门板打了个对穿,骨节清晰可辨,只是诚如吴长梅所言,门后的门栓没有丝毫损毁。
“大人放心!兄弟们正在抓紧搜捕,相信不久之后就会有赵佑的下落。”吴长梅道。
“嗯。”青歌点了点头,忽然又想到什么,“既是除夕夜听曲守岁,戏台搭在哪里?”
戏台搭在东厢房外的宽敞处,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走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再顺着右手边穿过两道拱门,立在一棵枝叶萧条的梧桐树下便可望见。
丘府虽非声名显赫的名门望族,但丘明阁丘老太爷颇得陶朱公青睐,加之经商有道,蓄财有方,业精于勤,四十余年从未松懈,不告劳苦,辛苦奔波未尝间断。这一铜一文,积沙成塔,一炊一饮,集腋成裘,虽未成富可敌国的商界巨贾,但家资充盈,多钱商贾,这除夕佳节听曲守岁,戏台未免要搭得大些。
整座戏台坐北面南,长五丈,高五尺,自台上垂下一条朱红挂毯,在冷风中轻轻摆动。台上空空如也。
青歌跳上戏台,仔细辨认出台上零星的血痕,这些黑漆漆的血痕凝固在朱色的绒毯上,像几张胡乱贴着的狗皮膏药。他伸手在其中的一张“膏药”上轻轻一抹,直起身,细细拧着指尖,清风扑在他的脸上,他的目光随着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拧动忽而凝重,忽而悠远。
“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人来过这里?”青歌问道。
“没了,小人一早封锁了现场。”吴长梅道。
“丘府上下一共死了四十三口?”
“是!丘府上下连同当晚演出的戏班艺人,一共死了四十三口!”吴长梅道。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死了四十三条人命,台上却只有零星的血痕,这些人的尸首现在何处?”青歌道。
吴长梅却没有立即答话。
“怎么?”青歌望向他。
“尸首、尸首不见了……”
“什么?!”
“大人有所不知,那些尸首昨天傍晚还在这里,但昨夜午时,守夜兄弟只打了个盹,再一睁开眼,那些尸首便不见踪影……”吴长梅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已有些细不可闻。
冷风拂过拱门旁那棵枝叶萧条的梧桐树,呜咽作响,似乎在勉力倾诉着什么,凄婉的声调一如丝丝入扣的凉萧,将冰冷的寒意递进人的骨髓。
尸体如何会不翼而飞?
青歌默然半晌,摇了摇头,道:“既是富贵人家,遭人屠戮满门,多半是谋财害命,府上可曾丢了什么东西?”
“家具陈设,金银细软,一应俱在。”吴长梅顿了顿,“只是从丘明阁房中搜出一只精雕细琢的檀香木盒,似乎颇为贵重,里面藏有一个剑状凹槽,不过没有剑,另外还有半片金器,模样很是古怪,似乎是花,但不知为何,只有半朵……”说着,朝一旁的王寂照看了一眼。
王寂照心领神会,走上前来,将手中捧着的檀香木盒递给青歌。青歌接过盒子,见上面描山画水,精美异常,只是雕饰太多,过而不及,反倒落了俗套。盒中确有一个小巧玲珑的剑状凹槽,不过空空如也。金器也只有半片巴掌大小,上面有半朵木槿花的浮雕,从花瓣的纹理来看,这只金器似乎曾被什么利器从中斫断,木槿花因此才只剩下半朵。
不知怎么,盯着这半朵木槿花,青歌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笑意,自顾自笑道:“‘黄衫飞白马,日日青楼下’。”
王吴二人相互看了看,俱是不解。
“杀人不为夺宝,尸体又不翼而飞,如此蹊跷古怪的案子,也只有百无聊赖的江湖人干得出来!”青歌将金器放回盒中,又盯着那个剑状凹槽看了半晌,将木盒细细收好,“因此,也只有机敏过人的老江湖才是勘破这桩命案的最佳人选。”
“大人的意思是……”
“自然是去找这样的老江湖了!”青歌笑了笑,“这样的老江湖我碰巧认识一个,事不宜迟,现在便去找他,你们守着丘府,继续搜寻赵佑的下落,等我回来。”说罢,见王吴二人点头领命,颇为满意,行色匆匆地出了丘府,跨上马背,消失在长街尽头。
潮湿的墙壁上点着一支火把。妖艳的火光似乎是玲珑的舞女,身姿曼妙,在这个常年被黑暗盘踞的监牢里忽明忽暗。
火把不远处的墙面上钉着一条碗口粗的铁锁链,末端锁着一个身穿囚衣、披头散发的老者,此刻正微眯着双目,细细把玩着右手中的金器——半朵木槿花。
“怎样?可曾想到什么?”说话的人替老者斟了一盅酒,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离开丘府的青歌。
“想到了!想到一个人,岂止是想到,简直是刻骨铭心!”老者似乎很长时间没有说过话,声音暗哑,但难掩兴奋,“老夫落到这般田地,全都是拜他所赐……”
“那你可知他现在何处?”青歌问道。
老者摇了摇头道:“他现在何处,与你何干?”
青歌道:“我想把这只金器当面交还给他,虽说只是一只普通的金器,但对他而言似乎别有意义,睹物思人,难免会勾起一些遥远的过往。”
“人生在世,总不能惦念着过去不放。”老者将金器递还青歌,“你明知道这只金器会让他痛不欲生,还是不要找他得好!”
“你说你落到这般田地,全都是拜他所赐,可你却不希望他再次遭受痛苦。”
“老夫已是朽木之身,早已淡看生死恩怨,他作为江湖后辈,是老夫一生之敌,可也是老夫唯一的朋友,老夫很欣赏他。”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如果我是为了江湖呢?”
“江湖?”
阴暗的走廊刮过一阵寒风,吹得火把上的火焰不住摇晃。青歌将丘府中搜寻到的那只檀香木盒递到老者手中,老者失神盯着那个剑状凹槽,脸色越来越凝重,默然半晌,道:“屠戮满门就为这把小巧玲珑的剑,这把剑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勇绝……”
青歌点了点头,顺势贴在老者耳边一阵低语。
老者叹了口气,道:“倘若当真如此,只怕江湖又将经历一场浩劫!”顿了顿,又道:“十一年前,莫天进京刺圣失败身死,留有遗孤,被酒仙杜青所收养,他势必会在暗中照顾杜青。找到杜青,就有机会找到他。”
“那酒仙杜青现在何处?”
“杜甫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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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时分,杜甫酒楼门外的青石大街上来了两匹快马。街上行人只听得“笃笃”一阵串响,远远望见街东并排跑来一黑一白两匹神骏,仿佛迎面刮来的两道狂风。这两匹骏马经过杜甫酒楼门前时,突然引颈长嘶,人立而起。马背上当即滚下两条人影。
此时虽是晌午,但时令正值呵气成冰的严冬。这两匹骏马浑身热气蒸腾,好像刚从沸水中捞出来。马背上跳下的两人装扮相仿,头上戴着斗笠,身上披着蓑衣,其中一人身形挺拔,身子瘦削而细长,另一人则较矮,圆滚滚的有些肥胖。
杜甫酒楼的店伙听到门外“笃笃”的马蹄声戛然而止,以为是顾客临门,忙不迭掀开门上遮寒的布幔探身出去,可门外除了刚才那两匹骏马,那两个从马背上跳下来、一高一矮的江湖客,还多出了一老一少两个乞丐。
老乞丐此刻正仰脸跌在地上,右手捂着左胸,“嗬呦嗬呦”地乱哼哼,只见他左胸的破烂衣裳下,胸口瘪了一大块,盘布着紫青色的淤血,如一块久曝日晒、行将腐烂的肉,实在触目惊心!店伙倒抽一口凉气。一旁的小乞丐几时见过这阵仗,又听老乞丐呻吟得如此哀婉,早哭得稀里哗啦。
“这,这,这究竟是……?”店伙怔了怔,不知如何是好。
小乞丐哭声忽然顿住,边抽泣边道:“我和爷爷走得好好的,他们的马撞了我们,可怜爷爷年迈,体弱多病,如今又遭了这样罪,只怕时日无多,留下我孤苦伶仃,可该怎么办啊?!老天爷,他死了,我该怎么办啊?!”说完又嚎啕大哭起来。
店伙闻言,瞅了眼老乞丐,望着那两个江湖客,哈了哈腰,满脸堆笑:“二位爷儿,他说的当真?”
矮个江湖客正待趋前答话,突然被身旁的高个挽住胳膊。高个睇了眼小乞丐,点了点头,道:“小兄弟所言不虚!”他从怀中摸出一只灰布袋,径直递到小乞丐手里,“这里是一些银票,你拿出一部分葬了你爷爷,剩下的足够你好好过一辈子的了!”他摸了摸小乞丐的头,想了想,又从怀中摸出一些碎银递给店伙道:“我们着急赶路,这位小兄弟和他爷爷,还要麻烦你多多照看!”说完,便要牵马离开。
“这位爷儿!您既已在店门前驻足,不如进去少歇,吃口热饭再走,您看看您这马,再走可真走不动了!”店伙收下碎银,施展招徕顾客的本事。
高个闻言,摸了摸马背,萧然叹了口气,作势便要上马,矮个突然拉住他道:“哥哥,我们顶风冒雪,连着走了三天两夜,一口热汤都没喝,此刻既已停下,不如进去吃口热乎饭再走!”
“不行!你不是不知……”高个一声喝斥,可声音却越说越小,“他们,他们……”
“你怕他们,我可不怕!”矮个似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浊气,“若是怕江湖险恶,舍不得脖子上这颗脑袋,咱们兄弟二人当初就不该来趟这趟浑水!可如今既然来了,江湖人就要有江湖人的气魄,缩头缩脑算什么英雄好汉?!”他们跑了两天三夜,这些话便在他心里颠簸了两天三夜,此时脱口而出,心中说不出的畅快。心情好了,胃口自然大开,只觉腹中饥饿,不管不顾,抬腿便迈进了一旁的酒楼。
高个见状,萧然叹了口气,转身瞧了瞧店伙和小乞丐,将缰绳递到店伙手里,人也跟着走了进去。
店伙牵着两匹马,和小乞丐扶着哀吟不止的老乞丐步入酒楼后巷。刚一走进后巷,老乞丐两颗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环顾四周见不到人影,两只脚一用力,身子便立在地上,只见他缓缓抬起双掌,一个吐纳,胸前一阵碎响,刚才瘪塌塌的胸膛竟像充了气一般慢慢鼓了起来!
可店伙和小乞丐似见得多了,见怪不怪,一个拴紧缰绳,给两匹马喂上草料;另一个则蹲在墙角,将灰布袋中的银票拿出来细心数了数。
等店伙将一切收拾妥当,老乞丐早就神气活现地站在他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店伙从碎银里拿出一部分递给老乞丐,什么也没说,只是习惯性地拍了拍老乞丐的肩膀,又将剩下的碎银揣回怀里,伸手在胸口拍了拍,背负双手,哼着小调,转身走出后巷。
老乞丐乐呵呵地朝着店伙离开的背影哈了几次腰,眼前突然闪出一沓银票——原来这当口儿小乞丐已将手中的银票清点完毕,本着按劳分配的原则,拿出了老乞丐应得的那部分。
老乞丐两只细眼登时眯成两条细缝,笑吟吟地接过银票,望着小乞丐道:“莫风啊,你第一次演算演得不错,将来也非常的有前途,只是下次,店伙出来的时候,咱的哭声可千万不能再突然停咯,要’渐小渐细渐无声’,说话时还要断断续续地抽泣,这样才不会露马脚。”
莫风耐心听完,“嗯”着点了点头。
老乞丐见状,甚是满意,一张老脸掩不住喜色,又将手中的银票拿出一张递给莫风,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来,这是赏你的!”
莫风瞧见银票,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喜色,忙不迭伸手去接,可他右手刚递了一半,突然又想到什么,脸色倏忽有些黯淡,一只手便悬停在半空,显着一丝迟疑。
“怎么?”老乞丐睇了眼自己手中的银票,未觉有何不妥。
“我……”莫风垂下头,瞧了瞧自己手中的灰布袋,声音已有些细不可闻,“我还是怕我爷爷他……”
“你是怕你爷爷责怪你,说你跟我这个糟老头子坑蒙拐骗,是不是?”
莫风不答话,紧了紧两只手。
老乞丐见状,笑着摇了摇头,蹲下身子,拉过莫风一只手,将银票塞到他手里,道:“非常时期用非常办法,这银票你先收下,我回头跟你爷爷说,咱们俩今天遇到两位大善人,乐善好施,宅心仁厚,一定把这事圆过去!”
“真的?!”
“当然!”老乞丐笑了笑,一面叮嘱莫风把银票塞进灰布袋,一面自顾自道:“这两位’大善人’今天走得忒急,真是难得的机会!咱们拦他们,他们赶时间,这钱哪就容易到手,所以说啊,一个人演得好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懂得察言观色,把握时机,这些道理,莫风你…你…”他无意瞥见莫风手中的灰布袋,声音忽然顿住。
“怎么了?”莫风顺着他的目光,瞧了眼自己手中的灰布袋,见这只灰布袋稀松平常,只是布袋一面用金色丝线勾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桃子,桃子腹部用金色丝线勾了一个字,瘦金体,这个字莫风认得,是“施”。
“莫风,我还有些事,你先回去找你爷爷吧!”老乞丐盯着这个“施”看了半晌,怅然叹了口气,站起身朝莫风摆了摆手。
“可……”莫风怔了怔,望着他道:“可爷爷让我今儿跟着你!”
“回去吧!回去吧!你就说你跟丢了。”
“跟、跟丢了?”
老乞丐径自转过身,一声轻喝,两只脚踏在墙面上借力,右脚在墙脊上一拍,整个人突然凌空窜起,凭虚御风,似一只灰鹤扑落在杜甫酒楼楼顶,再一闪身,便看不见了。
人既已看不见,自然是跟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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