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半公司大楼，保安催促着楼内还在办公的人们，我收起手边的文件夹，听见那道声音，顺着声音望向它的主人。她又不让老公来接她，电话里男人哀求的语调，有些让人发笑的冲动。
我的新同事，黄倪妮——新婚不快乐。
电梯口只有我跟她，她不是会主动跟人聊天的那一类人，没见她耳机离开过耳朵，安安静静的沉浸在自己那片世界中。我拍了拍她，拿出献殷勤式的笑容，跟她搭话。
其实我挺好奇，黄倪妮为什么不让人来接她毕竟是晚上，女人一个人走路总是不安全，她不害怕吗？我自己巴不得天天有人接我。
我们走进承载11个人重量的空荡荡电梯内，按完1之后，看着她，她比我大，我先是喊了一声妮姐，才问“你为什么不让人来接啊，”
她没看我，听见我的话，任何正常人都不该是这个反应，至少也该看一眼提问题的人吧，她没有，反倒问我“一起去转转吧，好久没有新朋友问我话了。”
中春的夜晚我一直都很喜欢，我们沿着马路走到附近公园，公园里像我们这种走走停停的人不少，顺着小路走到更深处。
“丰洛，你是本地人吗？”
我家远着呢，出来打拼，只是想赚更多钱。我盯着脚下的路灯折射出的影子，回答道:“姐，我是外省的，来这里三年了，一次家都没有回去过。”
这个话题应该及时打住，夜晚谈起家，谁都不好受。
黄倪妮依旧问我，为什么不回家？会不会想家里人？有没有对象？
那晚明明是想问她问题，到后来全反了，我的事全被她一一知道了。
其实没差多少，我至少认识了她真实模样的一部分。
她喜欢抽烟，戴着假长发，其实是个寸头，练过跆拳道，当过兵。
我们分别各自回家，她为前来接她的男人展露出另一面，笑得像个孩子。
只是这个男人不是那个与她新婚的男人。
她算出轨女人吗？
老旧小区基础设施完全比不上那些高端小区，毕竟所有商品都是一分钱一分货。我也没有什么可吐槽的，但走到这种环境下总忍不住嘴，骂骂咧咧的爬到六楼，打开门瘫在沙发上，半条老命都快没了。
洗洗就睡，年龄到了，还是惜命要紧。
那天晚上的事像个梦，如果没有黄倪妮这个大活人存在，我真的会以为我梦了一场独角戏。
黄倪妮还是那副样子，披着假发，画着浓妆，穿着过膝长裙，坐在工位上，甚少与旁边同事说话。
黄倪妮去洗手间的时候，一个自称是她女儿的小姑娘被保安牵着走进我们视野中，大家都不怎么跟她说话，所以她的事在其他人看来，可有可无。我只能上去从保安手里接过孩子，小姑娘生得和黄倪妮五官很像，我带着她走到洗手间找妈妈。
小姑娘一见黄倪妮，抱着她大腿不撒手，嘴里喊着妈妈。
黄倪妮把女儿抱在怀里，朝我道了声谢谢，拿着手机走出大楼。
今天本来应该上学的孩子，没有去上学，跑到我单位，带孩子回到我许久不曾踏入的地方，看见那个男人，准确来说是我弟弟，是我养父的亲生儿子，这个孩子便是我跟他的孩子。
坐在轮椅上的他显得那么憔悴，他的那双腿，是自作自受的结果。
孩子进去她自己的房间，父母出门还没回来，我坐在沙发上，随便点根烟，甩掉假头发，我知道他在看我，可我的真实就是这样，哪怕不良，那也是我的本来面目。
对于他没看好孩子，让孩子乱跑，我非常生气，说话比平时还冷酷“黄喆，你是真废人一个，孩子不见了你不知道，要是她跑丢了，你拿什么给我，”
他也知道自己理亏，只会一遍遍道歉。
“姐，我跟孩子都需要你，你回来住吧。”
“不可能的，黄喆，跟你一张床，我宁愿去死。”
门从外面被打开，头发都已花白的两位老人走进来，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黄倪妮这个养女了。
黄倪妮准备走了，孩子舍不得妈妈，哭得在场几个人都难受起来，黄喆没法子，只好说，让孩子跟黄倪妮过去住几天。
我活了二十八年，没见过亲生父母，养父母那四道墙，实在不能算是我的家。生下这个孩子，并非我所希望，带给她的伤，这辈子怕是都无法愈合。
我和女儿走在路上，她的五官很像我，我很少见她，每次见面粘我粘的很紧，我们母女独处的时候，女儿就变成话痨一个，问我很多好奇的东西。
路边的花都开了，天气越来越暖和，我和女儿牵着的手出了点细微汗渍，她一声一声叫我妈妈，我一声一声回答她。
女儿爱我，可她不知道，我不是带着爱生下的她。
等待小姑娘来家里，我做了一桌子饭菜，买了小孩爱吃的汉堡。因为那一纸婚姻，我在道德上被迫成了这场爱情中的第三者。
黄倪妮上周告诉我，她怀孕了，听到消息的时候，震惊之外，我想着自己要做父亲了。
三十岁之前，人很少能明确自己的未来。到了这个年纪，总是不自觉想，余下生活到底该怎么过。
黄倪妮带着孩子进门，我先是送了小礼物给孩子，三个人坐在餐桌边，她让孩子叫我肖叔叔，很明确告诉孩子，我是她爱人。
小姑娘还不太明白，我的身份对于她来说，是很尴尬的存在。她小小脑袋里或许想着，爸爸和妈妈为什么不是爱人？妈妈为什么跟这个叔叔是爱人？
果不其然，等黄倪妮去洗手间，她问了我这个问题。
“叔叔为什么和妈妈做爱人，妈妈不回家是因为叔叔吗？”
小姑娘孱弱不清的声音，问出这个话，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
“叔叔和你妈妈是很多年的爱人，这个身份是你还没有出生前就决定了的。至于妈妈不回家，其实只有能产生爱的地方才算是家，妈妈她在爸爸那里无法得到爱，所以那里不是妈妈的家，叔叔这里拥有爱，妈妈就会回到这里。”
黄倪妮在洗手间听见了这番话，她坐在马桶盖上，一下一下抚摸自己肚子，这个带着期盼和喜悦的情绪到来的孩子，请一定要平安出生。
生女儿的时候，宫缩得厉害，最后差点难产，用了八个小时的疼痛感生下了女儿，我怎么能不爱她，可我只爱的只是女儿本身。
傍晚我和小妮躺在床上，隔壁是安静睡着的孩子。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我记得高中那时候我老是抽烟，你就劝我戒了，后来你去当兵，我考了医学院，戒了烟，如今真是反了过来，都当了母亲，这烟咱们就戒了吧，小妮。”
昏黄灯光，我们的影子贴在墙上，看着身边这个刚满三十岁的男人，他的下颚轮廓线清晰明了，丝毫找不见我十五岁认识的那个少年的影子，“肖然，我答应你，而且我打算留真正的长头发了。”
“其实你寸头挺好看的，不过你愿意留就留，跟黄喆离婚的事处理的怎么样了？”
“快了，我咨询过律师，他说黄喆至少要被判十年，到时候孩子归我。”
“好，这个渣子把牢底坐穿也减不了他对你的伤害。”
生下我和肖然的孩子前，我和黄喆离婚了。
他坐在轮椅上，被养母推着，我已经不必再跟他们说话，头也没回地朝我的方向走。我知道他们母子在看我，孩子目前还在黄喆父母那里，要等到判决书下来，孩子才会给我。
我和黄喆领结婚证，那只是为了让女儿名正言顺的立足在社会上。我至今还能想起来，领证那天，黄喆令我恶心的笑容。
肖然今天休息，怀里抱着刚出生二十天的宝宝。
“办好了？”
我把离婚证随手扔在桌子上，肖然拿起来扔进了垃圾桶“有些累，我先进去睡会。”
躺在卧室床上，我却睡不着，床头是我和肖然的结婚照，也是我人生第一个结婚照，昨天才挂上去，再过几天，我们就打算把证一领。我和肖然这一生，分离又重逢，从此便要守护着这四面墙围成的家。
此刻，竟格外想念我的女儿。
小女孩没有带着父母的爱出生，我要教会她，这个世界不是只有父母的爱，父母将来也是外人，她要先爱着她自己，再来爱她想爱的任何人，她曾经问我的话，我还没有跟她说过，我为什么会离开，为什么没有每天陪伴她起床或入睡。等她来到我身边那天，我会告诉她，她疑惑的问题。
妈妈很少来看我，她跟别人的妈妈不一样，从不在家里待，她有属于自己的家。肖然叔叔说过，妈妈在这里感受不到爱，可我爱妈妈，妈妈也爱我，妈妈也需要有很多人来爱，不止我。
爸爸和妈妈永远都不会住在一起，这是妈妈前几天认真告诉我的，她抱着我，让我看着她的眼睛，妈妈眼睛很亮，里面有星子一闪一闪，我问妈妈为什么，她说过几天接我时告诉我。
我一直都在等，等妈妈来接我。
学校里面的同学没见过我爸爸妈妈，他们偷偷议论我家的事，被我听见，回家路上我告诉奶奶，可奶奶说妈妈不好，妈妈不配当妈妈。我生气到甩开奶奶，不许她那样说我妈妈。
奶奶和妈妈，爸爸和妈妈，爷爷和妈妈，他们眼里的妈妈和我眼里的妈妈不一样。
妈妈，究竟是什么样子？
黄倪妮和丈夫离婚了，晚上加班时，她跟我谈起自己那段黑暗婚姻。
黄倪妮很小的时候，被养父母从福利院抱回来，结果第三年养母有了孩子，那个就是她弟弟黄喆。
她在家里开始被排外，体会不到家的滋味，十五岁遇到了肖然，那个被宠爱着长大的少年，和她完全不同，他们的人生，经历，身处的环境天差地别，可两个人在一起总有很多话聊，她渐渐地对少年上心，高中毕业后，肖然和她就断了联系，她当了女兵，在军队里吃苦磨炼自己，寸头就是那时开始留的，等她从部队回来，养父母知道他们的儿子喜欢黄倪妮，黄喆强迫黄倪妮发生关系，他们听见却置之不理，犯下了无法被原谅的错。
黄倪妮的人生便从那时起，被蒙上灰尘。残忍恶毒的养父母毁了这个女孩，当时才二十一岁的黄倪妮被他们套上枷锁，失去了自由。
他们把黄倪妮关了起来，直到黄倪妮生下女儿，黄喆出车祸，老两口实在没有精力在看着黄倪妮，黄倪妮独自一人，离开了那个每天都会做噩梦的冰冷地方。
后来在医院遇到肖然，两个人经历了各自的成长，站在彼此面前，早已不是青春模样，爱会随着时间变淡，爱也会随年份变久。
肖然知道了黄倪妮的遭遇，陪着她一起去警局告黄喆一家三口。正好那时候孩子需要读书，黄倪妮没办法就和黄喆领了证，让孩子先上学。
我告诉她，一定要坚持告黄喆，听到她说刚和肖然领了证，肚子里也有了他们的孩子，下个月举行婚礼，我当然要去参加，黄倪妮和肖然的婚礼，是黄倪妮第一次穿婚纱，她那么美，穿着婚纱的样子必须见一见。
我穿着婚纱，终于嫁给爱的人。跟肖然分别了很多年，再次遇到了，真是一种缘分。从此四季夕阳，都要跟他一起欣赏。
黄喆和他爸妈按律法得到惩罚，小女孩回到我身边，从此就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和黄喆没有任何关系。
黄喆被判刑那天，我喝了很多酒，心情很开心，压着的那些心事都解决了。肖然陪我一起喝，我们在酒吧包厢里，一杯接一杯，直到双双都醉了，后来还是肖然他妹妹来把我们送回去。
第二天肖然训了我好久，说我又不听话，我也训他，说他更不听话，两个人就跟小女孩一样，斗嘴斗不过就耍赖。
我下了床，去小女孩那边，看看她。
小女孩睡得很熟，被子都踢了一半，我给她整整齐齐的盖好，坐在她身边，望着我的小女孩。
我吻了吻她的额头，小公主被妈妈吻醒了。
她叫我，妈妈。
我抱起她，跟她说，妈妈送她上学。
路上小女孩牵着我的手，可神气了，遇到同学，她便向同学介绍，这是我妈妈。
那些同学笑着离开。
我叮嘱她，以后不管干什么，都要像今天一样，抬起头，神气一点。
小女孩会长得和我一样大，等她长得跟我一样大的时候，我就把写好的信给她，此时先替她保管着。
关于她想知道、疑惑的，长大后看了信，便清楚所有的事。
这个时候，小女孩不需要知道这些东西，她的小脑袋该烦恼的是——怎么慢慢长大，还是不要长大好了。
这一生安稳岁月，请在长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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