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子

初夏，小而娇怯的使君子开了，五瓣，花梗细长，似娇柔的美人低垂着头。花开起来异常热闹，常常是一墙或一房屋顶，密匝得不透风，同一枝上有红有粉有白。

使君子奇香无比，糯糯的，常常储存了一巷子一巷子，一屋顶一屋顶。风吹过，人走过，车驶车，香气便四散开了，拉得很远很远，炎炎的太阳似乎也醉了，变得朦胧温和起来。

使君子，以君子为名的花，不禁遐想连篇的。是啊，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呢，有“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有“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对，还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又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了。君子，多么美好的一个名称，可是一种藤种物，能称得上君子吗？

舒婷的《致橡树》早已深入我心：“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于是，靠攀爬，依赖他人的藤变得那么不可爱，不自立，只能借助高枝，才能立于世。这样的生命肤浅而没有骨气，纵然美得耀眼，却是不为人所欣赏。

第一次见使君子是在朋友家，她的阳台种了一株，枝叶密密，青翠欲滴，花开了几朵。我们在阳台上喝茶聊天，凉风习习，清香幽幽，外面的喧闹和屋里安静形成鲜艳的对比，那个午后，因为这株藤，茶香里沁着岁月静好的悠然。我随意问着朋友藤的名字，她说叫：使君子。

因为名，我对它便开始留意起来，原来在广州是极为常见的植物。使君子生长极快，见水就疯，所以也叫“水君子”。春季下场雨能长一截，你就看见一枝嫩芽，没有眼睛，但凭感觉一直向上伸，舒展着，努力地寻找着依靠。一旦沾上一根枝，一面墙，或者是一个架子，它便紧紧抱住不撒手，一圈一圈缠绕得结结实实，任你狂风暴雨，都不可将它分离开了。

人们很喜欢种它，公园里，搭上架子，种上一株，一个凉亭成了，人们在长凳上休憩，聊天。院子里，沿墙栽下，不过多，围墙便爬满了，墙里墙外都是一片绿油油，香喷喷。你想布置一面花墙，不着急，墙角种下，你房子有多高，它便能爬多高，就看着绿叶如何漫过红砖，再轰轰烈烈开得灿烂。

使君子这么好听的名，这么美丽的花，莫非中听中看不中用，华而不实？后来听说，有句谚语叫“清明食叶，端午食药”，说是清明节要吃朴子树叶，端午节要吃“圣甘枳”，这“圣甘枳”，就是使君子。

有关使君子有个不靠谱故事，据说古时有人得了怪病：满腹发涨，面黄肌瘦。看过的郎中都知他体内有虫，但毫无办法，毕竟古代没有开刀术。有一天，一个叫郭使君的郎中来诊治，他发现病人肚子里的蛔虫不仅会动，还能叫，他每报一种药名，蛔虫就会相应地叫一声，这个聪明的郎中于是开始叫起了各种草药名，“甘草”、“当归”、“黄连”、“半夏”……虫子仍然叫个不停，但叫到某种草药时，蛔虫顿时安静了，后来果然药到病除。

人们为了纪念这郎中的功德，把这味草药命名为“使君子”。应声虫也由此而产生了，让人不禁莞尔。

《本草纲目》以后，“使君子”这个名字渐渐成为正统，本草里记载它“生于交、广等州，今岭南州郡皆有之。生山野中及水岸。其叶青，如两指头长二寸，其茎作藤如手指，三月生花淡红色，久乃深红，有五瓣，七八月结子，如拇指，长一寸许，大类栀子而有五棱，其壳青黑色，内有仁白色，七月采实。”

时代不同，如今知道溲疏药效的人早已寥寥，人们种它，不过也是像种使君子这样，为了欣赏它的花。

眼下，又到使君子的花季了，我穿过小巷子，抬眼便看到了使君子，不禁驻足。几丛花儿垂下来，每一簇里，有含苞待放的花蕾，有刚刚绽放的白花，洁白无瑕，有粉红的，也有深红的。这是每一朵花的历程，使君子花初开是白，渐渐变粉，凋落前反而最艳丽，变为深红。

当年的攀爬之说，如今我也觉得释然。生为一物种藤，因自身的限制，无法顶天立地，无法独立于空间中，即使一蹶不振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它们从未放弃任何一次机会，哪怕是一枝小小的竹杆，一条细细的绳索，只要能让它离开地面，它都会义无反顾攀紧。这样积极而努力改变现状的生命，不由得让人肃然起敬。

处于劣势，有人会抱怨，有人会自弃，有人会奋起，有人会突破，都是自我的选择啊！

先天不足，后天改造。使君子回报给予它机会的枝绳，将它们装饰得极为美丽，让人们赞叹不已，它展示出所有的美丽。种它不后悔，助它有所值，何乐而不为？

我突然明白使君子名字的真正来由，或者就是来于它的这种精神——君子以自强不息。

整个花期里，它都不曾抬头看人，自顾自地开放，然而停下来赏花的人越来越多，或许是正在甜蜜恋爱在的少女，或许是刚刚从职场下班的母亲，也可能是刚从菜场归来的祖母。也有人说，使君子的花，如同一个女人的一生，初生时是张白纸，清白素净；慢慢有了阅历，染上了风霜颜色；等到老了，才是浓墨重彩。

果然如此的话，那么使君子更像是现代女性：努力、积极、克服自身的不足，不同时期展示不同的美。放眼过去，这样的人真不少！

夏夜的晚风，从四面八方袭来，清雅的香，让人整个身心都是酥的，使君子给予我们的真不少。

小巷的使君子（手机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