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刮了一整天,四野之气逼仄却不落雨,卫宣胸闷的老毛病又犯了。
侍俾送来了煮好的汤药。卫宣坐在廊下,慢慢地搅动着乌黑的汁液。
她的丈夫荼棘已五月未归,不知这昂贵的药汤还能吃几天。
卫宣恨荼棘也恨自己的病。
一
第一次见荼棘是在赌坊门口。
那日,她跟保母一同去寻找彻夜未归的兄长。正好碰见了荼棘正在惩治欠钱不还的赌徒。他拳脚漂亮,三两下打趴下几个人。站定后发现近处戴帷帽的是一位女郎,随即冲她一笑。
年轻的荼棘唇红齿白,煞是好看。惹得四下围观者也跟着嬉笑。
哪来的野竖,这般无理,我家女君也是你随意调戏的。
听了保母的呼喝,卫宣帷帽下的脸一冷。在大街上这般调笑,确实有侮辱她的意思。这男人虽是相貌英俊,卫宣此刻瞧着却觉得恶心。
很快,卫宣便知道,这个男人就是荼棘。本是寻常草芥,凭着一副好皮囊和一手好剑术,成为了权倾朝野的右大夫宰乐的座上客卿。
宰乐是什么人,卫国之奸竖。魅惑主上,进献谗言,害死了卫宣的父亲公子岐。光想着荼棘是宰乐的狗腿子,卫宣能呕出隔夜饭。
她兄长也是个没本事的,沉迷赌博败光了家产。因为她治不好的病,也为填补欠下的五十金赌债,便把她一个贵族女君送给了荼棘。众人当是女君卫宣自愿嫁给了美貌剑客荼棘,止不住对她揶揄嘲弄。
兄长劝她,一日荼棘还有权势,她便是要靠他活着的。可是卫宣偏偏见不得自己的丈夫一面残暴凶狠,冷酷无情,一面又逢人就笑,阿谀奉承的样子。
卫宣劝他为贤向善,转眼他就把卫宣五十多岁的保母打成了残废。过后还一脸认真地对她讲,听说鲁国的伯姬夫人,宫里着火,非喊着什么保母、傅母不来,妇人夜不下堂,结果给活活烧死了。我不能让她们也把你给教傻了。
真正让她怒火中烧还是她亲眼看见荼棘,她的丈夫趴在地上给宰乐当上车人凳。宰乐踩在她丈夫的脊背上,也就像是把她卫宣本人踩在了泥里。
车驾驶离,荼棘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便迎来了卫宣的一巴掌。
在大庭广众之下挨了打,荼棘面上阴晴不定。卫宣想,是要还手打她了罢,来罢她受着。没想最终他还是忍住了,当着她的面叫人把车驶往妓坊。
那一夜,屋外的风吹的声嘶力竭,借着机会,一向端庄的卫宣放纵自己大哭了一场,一直哭到打嗝抽噎。门外的人慌乱之下没有藏好影子,也没有被她发觉。
二
荼棘做下的种种都让卫宣厌恶恐惧。
除却一样,他救了媵人燕姬。
当初静渠夫人带着燕姬嫁给宰乐,燕姬已经初成美貌。宰乐本想过几年就收入房中,没想到被荼棘抢了先,向静渠夫人求娶了燕姬。气的宰乐打断了他一条腿,赶出了大门。
卫宣骂了一句畜生,那燕姬十三四岁的样子,水灵的像个桃子,荼棘也没安什么好心。但这件事遂了静渠夫人的意,悄悄地给卫宣送来了十金。卫宣念着荼棘的腿伤,加之以后家里失去了进项,就收下了。
荼棘断腿后不再终日嬉皮笑脸。他卧在床上满面愁容,让卫宣心中竟升起几分快意,每天给他送药都带着丝欢快劲儿。
这日,吃了两口药,荼棘抬起他苍白的面孔对她道。我已大好,明日不要给我送药了。
卫宣喂药的手一顿,是被他的脸色吓的。细看荼棘平时里的好颜色尽数退去,憔悴的模样有点可怜。
家里的钱不多了,我多吃了一碗药你便要少吃一碗了,剩下的钱你自己收着。听他这样讲,卫宣心中不免愧疚。
翌日,卫宣依旧端着汤药前来。到了庭前,看见荼棘正站在那里和燕姬调笑。不知他讲到了什么,活泼的小燕姬笑声越发清脆。
卫宣面上愣了片刻,就将汤药随手浇在梧桐树下,拎着空碗转身回去,全当自己从没有来过。
又过几天,荼棘故态复萌,哄好了燕姬,夺了她的贴身玉珏离家而去,听人说是奔着赌坊的方向走了。
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不知不觉,已过去五个月。
玉珏是燕姬离散的亲人留下的,她心中伤痛,到卫宣这儿吐苦水。开始卫宣不想理她,可架不住她哭哭啼啼。后来,卫宣带她出门玩乐几次,果然小姑娘忘性大,没几天就抱着卫宣的胳膊撒娇了。
世人赞她贤明,却不知道她根本没把燕姬当作荼棘的侍妾,是当作妹妹了。
正好一个人孤单,如果荼棘不回来,燕姬就是她的妹妹了。
然而一语成谶之时,卫宣心中倒像是缺了一块,像生生灌进冷风一般。
郑国公子兮并母亲姬妫来到卫国都城,带着一块据说是从卫国流民手中得来的玉珏,希望迎回流落在外的女公子燕姬,同时求娶贤妇卫宣。
燕姬握着失而复得的玉珏哭了好一阵子,沉思许久,便帮卫宣一起收拾行囊。
旁人都说,离了那个死鬼无赖,卫宣的好日子来了,卫宣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三
又一年秋,七月。
渐渐开始转凉,狂风暴雨止住了。郑国属地见了青天,是难得的好天气。
燕姬要出嫁了,嫁的是陈国的公子扬清。
出嫁前一天,燕姬来找卫宣,窝在卫宣的怀里哭了一整晚。
待到天亮,才抬起像兔子一样红肿的眼睛,她问卫宣。
他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他不会回来了吗?她声音很小,像是在问卫宣,也像是在喃喃自语。
卫宣坐直了身子,没有回答。
屋内油灯燃了很久,熏出来了黑烟,偶尔爆出一丝声响。
她知道燕姬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鸡叫了第一声后,燕姬紧紧握着手中的玉珏,径自起身离开。
陈国来了车驾十乘。
公子扬清看着比燕姬略小一些,是个温和俊雅的少年。与公子兮及夫人卫宣见过礼,公子扬清亲自将燕姬扶上了主驾。
车队开拔掀起了黄沙遮天蔽日,车轮滚滚仿佛夏日里的惊雷。卫宣望着天边时隐时现的旌旗出神,直到公子兮来牵她的手。
你与我家女公子倒是亲厚,以后思念唤她回家便是。卫宣低头笑而不语。
秋日天气干燥,回去的路上尘霭蒙蒙,呛得卫宣喘不上气。她没有告诉燕姬,当初荼棘夺了她的玉珏不是为了当赌资,而是想去帮她寻亲人。只怕她期望过重,故而没有如实告知。
然而知道了又能怎样,不过是一个无赖想要攀附下一场富贵罢,记着他作甚。
郑国的城郭已经远离了视野,贵族结婚的礼服很重,压得燕姬喘不上气。有一块玉珏贴着她的心口,不知是她捂热了玉珏,还是玉珏温暖了她。她没有告诉卫宣,她曾问过荼棘救她可后悔。
荼棘起先摇头说不知,然后嬉笑着道,都怪她当初胆小怯懦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的卫宣。
四
自燕姬走后,卫宣为公子兮诞下了长子霁。又隔一年老夫人姬妫殁了。
陈国政局不稳,卫宣再没机会见到燕姬。年年岁岁能见的,只有手中这碗黑色的苦药。
白日夏雷滚滚,夜里狂风哀嚎。
卫宣靠着药汁纵然可以入睡,却难逃梦魇。
梦中尽是小时候的场景,是荼棘以为卫宣早已忘记了的。就连卫宣自己也诧异,为何自己还能记得如此清楚。
卫宣第一次见荼棘其实不是在赌坊外面。
荼棘原是卫宣家的奴隶。
少年时,卫宣家还没有落败,她时常瞒着保母站在高台处观景。
侍俾指给她看,庭院那边七八个奴仆打作一团。见卫宣好奇,便笑道,那些人是在争抢给女君当上车人凳的机会呢。
其中荼棘长得最瘦小,却也最狠厉。手脚牙齿,能用上的都是他厮杀的工具。踹倒他的人,被他反扑上去生生咬下一口肉来,血星子溅了他一脸。
卫宣吓得忘记了喘气,目不转睛地看着庭院里的那只野兽。
累得倒下了,他再爬起来,被打狠了,他立马咬回去。如此反复,他脚下踩满了敌人。如同狼崽子一般的警惕性让他察觉到了楼上试探的目光。回头发现竟是女君正在看他,不顾脸上肉疼,冲着高台强咧出了个笑脸。
却不知自己是何等的狼狈,平日一身粗葛,本就肮脏的看不出颜色,打斗后衣不遮体,满头枯发乱如茅草,他的一只眼睛已经青肿淌着鲜血,偏偏几分凶狠之色还没有敛去。
这样一笑,牙缝里都是血渍。
两旁侍俾惊叫不止。卫宣当时就背过一口气,之后几天晚上都合不了眼。
这事儿最终还是被保母知道了,找来仆从将荼棘被打了几十棍,用茅草一卷,随便丢到野地里去了。
夫人你怎么哭了,是这荼菜太苦了吗?
身旁的保母问她。
荼,苦菜也。棘,多刺也。
日前卫宣郊游的时候见仆妇们在地里采集野菜。一时好奇,问得了名字,便鬼使神差瞒着保母让人烹了来吃。
保母见卫宣不答,转而指责侍俾。
还不快些收下去,这东西都是下等人吃的。
五
上月婆母姬妫忌日。祭奠仪式过后,卫宣与公子兮并站在廊下。
这几年郑公偏心于小公子函,公子兮并不得志,鬓边生出些许白发。他开始蓄起胡须,如今样貌清癯颇为稳重。
你还记得你第一任丈夫吗。
公子兮的眼睛没有离开檐下的落雨,仿佛刚才的问话只是不经意。近年他心情烦郁,离不开美酒姬人,妾室娶了四房。卫宣却处事宽和得宜,内宅安稳祥和,在外广有贤名。
公子哪里的话,我与您已成婚十年了。早年命途坎坷,不好的事情都忘了。
卫宣笑的端庄,面上没有一丝破绽,其实内里已波澜四起。
当初荼棘还怕她学礼坏了脑子。如今看来,他言传身教果然不错,卫宣早就不是当初的那个卫宣了。
公子兮朗声笑道,仿佛一解心中多年来的阴霾,下个月父亲派我出使齐国,你在家中照顾好霁儿。若内院不安生,你打发了便是。
卫宣郑重行礼道贺,望公子诸事顺遂。
公子兮转身离去,没有告诉卫宣,当年他与母亲姬妫出行时遇见强盗,命悬一线之际,是一个叫作荼棘的年轻剑客救了他们。
那荼棘以寡抵众,等来了援兵,却伤重不治。临死他告诉公子兮与姬妫,他本是卫国一介草民,有幸娶到贵女卫宣为妻,妻子时常劝告他要惩奸除恶救助贤良,故而死得其所,并无怨言。然后,用尽全力将一块染血的玉珏塞给了姬妫。
公子兮与姬妫到达卫国,果然听到世人传颂卫宣德行。姬妫赞赏卫宣贤德,又感念荼棘恩情,遂让公子兮求娶卫宣。
卫宣也没有告诉公子兮,她前尘坎坷,在卫国的往事确实皆已淡忘,但唯独忘不了荼棘的笑。哪怕荼棘的眉眼相貌都已经模糊,她用尽一生时间也必忘不掉荼棘筋疲力尽、伤痕累累,却努力对着她笑的样子。
六
自公子兮走后,暴雨缠绵了几个月。近日,渐渐转为淅沥。
这个家可以离开公子兮,离开他日子还照旧,可却离不得卫宣的操持。
闲来无事,卫宣怀里抱着霁坐在廊下,心里默念。
我虽给儿子取名叫霁,是个天晴的意思,但是我的病是好不了了。
所以,这狂风疾雨还是不要停的好。
这雷声还要更大一些才好。
邶风·终风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后记
近日在读《诗经》,当读到“终风且暴,顾我则笑”的时候脑海中就出现了这个故事。
《邶风·终风》是一个傻姑娘写她被阴晴不定的丈夫玩弄嘲笑后遭遗弃的诗。
读诗的时候我却在想,在爱情之中,犯傻的就只有一个人吗?旧时周礼对一个人的品行评价就真的是对的吗?《诗经》里的诗本来就没有准确的作者,没有确切的背景,何苦囿于常规的翻译理解。
脑海之中的故事出现,人物越发鲜明,让我想着想着难以入睡,实在不吐不快。故而仓促成文,还望展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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