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身

1.

我第一次见到李芹，是八岁的暑假。

当时我们正在玩抓坏人的游戏。我当好人。这并不是个好差事，他们四处跑，而我为了找到他们，甚至需要钻鸡窝，爬猪圈。

那天，当我把头从臭烘烘的鸡窝里缩回来的时候，李芹正站在我的身边，怯生生地望着我。我看她的眉眼长得很像李瑶，就立刻想起来，奶奶说过的，李瑶家新来了一个妹妹。

她两只手搓着衣角，低着头，说，我能跟你一起玩吗？

我还没说话，李瑶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说，不要带她玩。她看了一眼李瑶，又看了一眼我，走了。

我跟李瑶说，她是不是你的妹妹？

李瑶扬着头，说，不用管她，我们继续玩。

晚上回去，我问奶奶，奶奶说，因为李芹是超生的，她的爸妈一直把她放在亲戚家偷养着，后来她爸爸被举报了，丢了县里的工作，只能回到村里来。现在她的亲戚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肯养她了，就把她送了回来。他们这些年没养过她，应该对她也没什么感情吧。

从此我就常常在李瑶身后看见她。李瑶去哪儿她就去哪儿。李瑶吼她，她就站住，眼里含着泪花。

我们几个一起去河边钓鱼虾的时候，她很殷勤地给大家递蚯蚓，有时候还帮忙下去扯网子。李瑶总是把她推到一边，说，你别在这里瞎掺和，自己玩去。

我问李瑶，你为什么讨厌她？

李瑶说，要不是因为她，我爸能被开除吗？不开除我们能回农村吗？要是还在县里，我爸也不会整天喝酒，跟我妈吵架。要是没有她，我们一家人都会好好的。

李芹站在旁边，低着头不说话。

2.

我在李芹身上看到了我自己。那个时候整天被姥姥骂“抢屎吃也抢不着”的我，同样是个被小伙伴排挤和连镶边都不够的角色。

李瑶是我们一群人中的老大，她说不跟谁玩，大家就一致不跟谁玩。只有在玩游戏人数不够的时候，或者是没人愿意扮演的角色的时候，他们才会想起我，才会叫我，“喂，你过来”。在一旁站着的我，才会像得到赦免一样，鸟儿一样飞过去。

这天，因为我把沙包砸到了李瑶的眼睛，钓鱼的时候直接把罐头瓶子甩到了河里，上树偷枣引来了人家的狗之类的事情，我被众人踢了出来。

我一个人四处瞎逛荡，然后看到了李芹。她正蹲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我过去，看到她在画画，她用树枝在地上画鱼，画小蝌蚪，还有麻雀。

真好看。我蹲下来说。

她赶紧用手划掉，脸涨红了，说，我乱画着玩的。

我说，干嘛擦掉，真的好看。

她的眼睛亮亮地望着我，说，咱俩一起玩好不好？

从此，我就跟李芹一起玩。我们看到两只蜗牛，我就编了两个蜗牛一起去探险的故事。李芹静静听着，拿根树枝把我说的都画出来。我们看着地上的一大片画，非常开心。

后来我们常常这样玩。渐渐有路过的小伙伴停下来看，李芹就会画的更起劲儿。小伙伴越来越多，我就拿了铅笔和本子让李芹在本子上画。

我说她画，周围围了一圈小伙伴。除了李瑶。

她叉着腰，说，有什么了不起的。这是小屁孩儿才玩的东西。她就带着她的伙伴气哼哼走了。

有一次我把那些画整理到一起，我爸看见了，说，这是谁画的？像真的一样。

我说，是李芹。

爸爸仔细地看了看，说，画的真不错。这个孩子是个天才。

那我呢？我问。

你的故事也不错。爸爸笑着说。

我兴奋地拿着装订好的画册去找李芹，说，我爸说你是个天才。

她的脸红了，说，啥叫天才？

就是非常厉害的人，是天生就有能力的人。

她笑了，说，啥啊，我就是瞎画的。

那个时候，我们一起做的画册在班里非常流行。我常常得意地说，以后长大了，我就讲故事，你就管画画，一定有很多人喜欢。

她说，听起来真好啊。

她看看李瑶，眼睛又垂下去，目光像是被风吹过的湖面，涟漪带起阴影。

3.

又是夏天，傍晚，我跟奶奶在麦场看麦。突然看到村里火光冲天。我说，谁家着火了，我要去看。奶奶一把拽住我，说，你去凑什么热闹。着火是会死人的，等火灭了你再去。

那个夜晚我睡得不踏实。第二天一早，我看到爸爸妈妈都回来了，就知道肯定发生了大事。

我在大人们的口中拼凑起了昨天的事：几个小孩在李瑶家附近的树林边点火玩，不小心烧着了旁边的麦秸。天热又是干风，大火很快借着风势刮到了李瑶的家。当时村里的大人都在麦场，包括李瑶的父母。当他们赶回来的时候，整个房子都已经烧塌了。他们疯了一样找孩子，在堂屋的碗橱里面找到了躲在里面的李瑶，她已经被烧成了黑炭。

当时他们在玩捉迷藏。

李芹呢？我冲出去摇晃奶奶的胳膊。

李芹当时去河边洗衣服了，所以躲过了一劫。妈妈说。

我趿拉着拖鞋就往她家跑，我妈抓不住我，只好跟了上来。

李芹，我大声喊，然后看到李芹愣愣地站在院子里，脸色苍白地望着她的妈妈。

她的妈妈哭天抢地，在地上打着滚哭，几个人拉也拉不起来。李芹过去想要扶她，她一脚把她踹倒了。

他们都说我妈妈疯了。李芹蹲在河边流着眼泪，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看到李芹把手里的画册狠狠地扔到了水里。

4.

两个星期后，我在河边见到了李芹。她穿着一件崭新的连衣裙。她的眼睛亮亮地，说，这是我妈妈才给我买的。

旁边的冬冬说，才不是呢，这是给李瑶买的吧。她没死以前说过，

她生日那天要买新裙子的。

就是呢，你妈不是疯了吗，怎么记得给你买裙子？另一个说。

李芹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她望了我一眼，默默走了。

开学后的一天，我上学要迟到了，奶奶就把妈妈的自行车推出来让我骑着快走。我在李芹家门口见到了她妈妈，她头发披散着，手里拿着李瑶的照片又哭又笑。我大声喊李芹的名字，说快要迟到了。

她出来，看见我的自行车，进去也推了一辆自行车出来。

她说，走吧。

我刚骑上，就见她妈站起来一把拽住了车后座。李芹下来，说，妈。她妈妈一巴掌呼在她的脸上，吼道，这是李瑶的，你怎么能骑？谁也不能骑，知不知道？李芹把自行车放下，哭着跑了。

我追上她，说，你妈病了，你别放在心上。

李芹没有说话，我看到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流淌。

5.

冬日，李芹得了流感，两个星期没来上学。

一天，奶奶神秘兮兮地跟我说，李芹被她姐姐李瑶附身了。我“切”了一声，翻了个白眼。奶奶打了我一下，说，你别不信，我都见了，她现在说话做事那样子，跟李瑶一模一样。李芹那孩子跟块木头一样，哪有她姐姐一点儿灵气。不信你就去看看。

我不去，也不信。我说。

奶奶跟上来，说，真的，都已经找神婆给算过了，说是她妈妈太想李瑶，李瑶的魂魄走不了，所以就附在了她妹妹的身上。

我去她家。她妈还是披散着头发，但是笑着，她把李芹抱在怀里，说，乖瑶瑶，我就知道你舍不得妈妈……

我说，李芹，你怎么了？

李芹抬头看到了我，说，我不是李芹，是李瑶。

我说，你是不是烧傻了，你明明是李芹。

她把眼睛瞪得溜圆，说，我不是。

她从床上下来，把我扯到院子里，说，你还记得在当时我们在麦场玩捉迷藏，我跟大家都偷偷回家了，剩你一个人到处找我们。后来你掉到了一个枯井里，在那里呆了半夜，吓得病了一场，是不是？

那时李芹还没来。而当时因为这件事，大家都被大人打得很惨，谁也不愿意再提起这件事。我想李芹是不知道的。但要是哪个多嘴的告诉了李芹呢？我不信。

李芹又说，那晚是我带着你奶奶去找的你。我当时看到你，还笑了……

我浑身的鸡皮疙瘩起来了，那个夜晚像噩梦一样浮现在我眼前。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一般的静又攫住了我的心。我大喊，你别说了。

李芹的脸上带着得逞的笑容，她说，这件事只有我知道吧？

我回去，哭了一场。李芹没了，从此以后又没有跟我一起玩的人了。

妈妈安慰我说，她就是烧糊涂了，等过几天就会好起来的。人死灯灭，你别信那些胡话。

我的心安定下来。我听说，李芹的爸爸跑到李瑶烧死的那间房子里烧了纸，让她安心走。我想着李芹会好的。

但是李芹病好了，还是没有变回来，她坚信自己是李瑶。她妈妈也好了，也认为她是李瑶。他们甚至把户口本上李芹的名字也改成了李瑶。

6.

在学校的时候，我一直偷偷观察她。她像李瑶一样放声大笑，跟男生一起踢球，几个人嚼着泡泡糖从低年级的孩子面前走过去，高高扬着头。但我总觉得那不是真实的她。

我坚持不叫她李瑶，叫她李芹她也不答应。

我几次试探她，我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突然拿一只蚂蚱吓唬她，我知道她最害怕虫子。但是她很愤怒地一把夺过去，拽下了蚂蚱的头。这是李瑶才能干出来的事。

周五下午，我去村口接爸爸，看到她一个人蹲在地上。我过去见她正在画画。我一下子冲到她面前，笑嘻嘻地说，逮到你了，李芹。李瑶从来都不画画的，我知道。

她的脸像冰一样白。她说，谁说我不画画的，你要不信你就跟我回家看看。

我跟着她回家，看到她以前画的画。有铅笔画的，也有彩笔画的。那是李芹还没来之前画的。上面的名字都是李瑶。我有些慌，在我印象中，李瑶从来不画画，学校的美术课她也总是逃课。

我问她爸爸，他说，李瑶从小就喜欢画画，比李芹画得更好，她只是不愿给人看。

我惊了，跑回去问奶奶。奶奶说，我哪记得，只知道这俩孩子有一个画画好。

学校一起组织爬山，我故意走在李芹的身边，跟她说话，她对我爱搭不理。走到半山坡的时候，我故意往后倒，她一把扯住了我的胳膊。我笑了，说，我就知道是你，李芹。李瑶才不会救我呢。

她的脸涨红了，说，是个人就不会眼睁睁看你掉下去，你再看不惯我，也应该记得，当年你掉到枯井里，是谁把你拉上来的。

我回去问奶奶，我说，那时候李瑶是不是站在井口笑，是你把我拉上来的。

奶奶说，不是我，是李瑶那丫头。井口小，大人下不去，她系了条绳子下去把你拉上来的。

我觉得一定是我疯了，我说，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

奶奶说，我早就跟你说了，她就是被附身了，再说了她是李瑶还是李芹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是她妈的闺女就行了。

我急了，吼道，有关系，当然有关系。因为她是我的朋友，是跟我一样的人。她不是李瑶那样的人。凭什么李瑶死了还要霸占李芹的身体，她难道还不够苦吗？她难道不应该有她的人生吗？

疯了，这丫头疯了。奶奶说着，踮着小脚飞快走了去找我妈妈了。

7.

多年后，我在老家又见到了她，在她的婚礼上。她妈妈穿着一件旗袍，在跟一群人说说笑笑。英俊的新郎带着车队刚到，准备接她去酒店。

我来到她的房间，她跟几个伴娘正在说笑。我叫她，李芹。她回头，整个人明艳美丽，笑起来的模样像极了李瑶。

她身边的朋友齐齐望向我。她说，这么多年了，你还以为我是李芹啊。你看我现在过得多好，所以不管我是李芹还是李瑶，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啊，有什么关系呢？我只好点头，说，祝你幸福啊。

我往外走，听见身后的她跟朋友说，李芹是我的妹妹，在二十年前的一场大火中被烧死了。

我的心一阵抽搐，眼泪差点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