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驴子能量指示针在一处上坡时，掉到了最底，怎么加电也加不动。糟糕，昨儿充电器使用异常，看来要使牛力推了。幸好离一家熟悉的摩托车修理店不远，没有费多少劲。

  我尽量躲着马路上疾驰的过往车辆，靠边推行。此处路灯昏暗，夜景清凉。两侧的香樟，投下暗香疏影，学校下晚自习的高中生三五成群出了校门往家里赶。

  犬吠是乡村夜晚的特征，它们沸腾的声音，时常打破夜空的寂静。每次电驴子要推着走时，我都自己觉得很狼狈，有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推好几里路，出身大汗不打紧，主要还是缓过来后腿疼手酸。哪怕没人看到，那狼狈不堪总是一路随行。

  因为这个陪伴了我好些年的电驴近几年老出问题，什么电瓶老化不存电，什么轮胎爆了，什么刹车失灵……。花在修理上的钱都能换辆新车了，就因为舍不下。我因此认识了好几家修理店老板，时不时把车寄存在那里充个电。

  而水冲村这个老板店里呢，我去年花五百换的电池，用一年零几天就不存电了。结果旧电池收回抵一百，换了下又花了四百。当时是很想找茬来着，但是他们两口子说得恳切，说货是从某处拿的已经过了保修期……。我说，你们跟厂里沟通一下看看。消费者对这种电池很大意见啊，这才换了多久。后来他们跟我说，这回换的划算，电池算租的，若不用以后可退三百。换新续费才一百。我是咬了牙才下决心换的。

  到了店里，居然没有人影。平时夫妇俩要忙到十一二点，门口总停满了待修的摩托车。把车停好，走到里间看到这家店的老板坐在一张可折叠那种简易矮桌前。桌上，一盘红萝卜，一盘白菜。一碗饭没有动过。

  我说，嗨，老板，还没吃饭呢？他本来趴在桌子上睡着觉，我一喊，他就坐起来迷糊问，怎么了？嗯，我在你们店里买的充电器好像坏了，两个指示灯都乱闪。我充了半天，现在用推了。――这样，你吃完饭，再帮忙看看？

  他要站起来，马上又晃悠悠坐下。他东倒西歪的样子，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我问他，是哪里不舒服吗？头疼？老板娘呢？他说，没事。她逛街去了。你先吃饭，等会再讲吧。我说。

  等我走到店门口，他却一步一移走出来。像是一个在太空失重状态下的人，一路扶着停在前厅的摩托车。我又问他，喝醉酒了？他说，没有，事情一大把，喝醉酒还不给人笑话？

  那麻烦你找个充电器，给充下电吧，怕等下回不去了。他就又一步一步扶着东西去找，然后掏出手机给他妻子打电话，问48伏20毫安的充电器在哪里。

  他胡子拉碴，衣服一身油渍，又东倒西歪的，颓废得像这个人遇到了什么大事情。起初，我怀疑他身体状况异常，是否需要打120急救。而后我觉得他可能是醉酒，但他自己说没有喝酒。他否定之后，步态好像正常了许多。好像刚刚只是趴桌子上血流不畅加上有些没睡醒而已。

  然而在我低头拉线充电时，他弓着背斜站着，开始喃喃自语。人活一辈子，有什么意义……。当初我父亲离世的时候说……。我年轻时，有多少姑娘都想嫁给我，你知道吗？那时他是村里首富，开砖厂……。他后来走了背运，我背了多少债……。都不是读书的料，都不是……。读书又什么用，有什么用……？

  所有苦不都过来了，你现在不过得很好？他讲的，我逐条提出来问了问，让他有个倾诉情绪的出口。聊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也就晓得他喝多了。于是说，我去附近买点东西。你赶紧去休息，有问题等你老婆回来我再说。

  我几乎是要拔腿就跑的，他诉说往事时，我抬头看了看他们家的供神牌位，仿佛人这一生恍惚之间就没了，那种气氛太诡异。走出十来米，看到汽修店的老板娘带着三个孩子迎面而来。黑发黑衣黑裙，五官端正，衣着质朴。我跟她说了说充电器的问题，然后问，你家那个今晚哪里喝的酒，那么高兴？她轻轻说，还能哪里，在家喝的。喝醉酒，骂人骂到天亮。还打骂孩子你说……。噢――天啦，他怎么这么恐怖。那他跟我说话，算很正常的了？她无奈摊开手，有外人在，你看跟我打电话都很正常，很客气呢。

  她的两个小点的孩子大概六七岁，他们坐到对面马路边上树影子里，默默看着我们。大点那个，从这边马路走到那边马路，又折返回来。我叮嘱他们看着车，不要来回跑。她说，烦恼啊。在一个屋檐下，大人小孩被他追着骂。我说，你回去看看他，看整点蜂蜜水给他醒酒。老这么醉也不行啊。

  我到超市买了袋面粉给娃做绿叶包子，其次是，蒜头，辣椒，海带。时间又过去半个多小时。

  回到汽修店，门还开着，还是一个人都没有。搬张凳子坐下，老板娘就从对面邻居家走来。我问她，自己把自己灌醉总是有原因的，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她说，就是很多事想不开，压力大。他常这样，最近两月严重些。边说边摇头。老板娘在我看来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修理单车，摩托车，电动车，查线路，换胎……没有不会的。

  我虽然觉得越换大件越坑，有时候很是生气。也只是说他们拿货的牌子不好，中国工业其实生产的水货多，许多东西越造越假。

  他们儿子跟我儿子在一个班，儿子打电话问我在哪里，我告诉他在他同学乐天家里，娃子就说乐天是差生啊。你就不是差生？不要给我飘。老板娘说，你儿子成绩肯定不差。

  他差的时候还不是不及格了，你儿子还懂事得多。我家娃家务很难叫得动他，很会推卸。成绩其次，为人第一。成绩这个，家长可以多辅导，哪里错了找出来让他重做。也不要打骂他，做不对重做，写不好重写。他如果重做十次一百次都错，那么他自己就会很想哭。磨磨他们浮躁的性子，慢慢就好了。

  我把给娃辅导功课的经验讲给她，家长查作业要做到纠错及时并有效。对他们要有信心，男孩子普遍心智懵懂，懂事晚些……。

  对面砸凳子，轰咚~。老板娘赶紧跑了过去。他没去睡觉？

没有哎。

  就因为之前同学聚会，他刚好那段时间去进货没在家，听了谁的闲言，咬定我再外面干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那都是没影的事啊，我哪里讲得清。叫他去做心理咨询，他却认为他没有问题。你说结婚以前认识的人，见了打个招呼，他说那男的对着你那样笑什么原因，你对着他笑那么开心？你俩肯定有一腿……。

  老板娘被他推倒在地上，也没哭没闹，还细声细气说，我扶你回去睡好吗，别闹啦。我跟过去，问他，老板感觉好点没有了？婆婆等下关门了，喊你老婆扶到你家门口，我们说会话？大伙一拉他，他反而坐到地上。

  第三次去拉，我说你还蛮好吧，自己能走过去对吗？结果他站起来就走，她老婆和邻居赶紧一边一支手扶着，过马路两辆会车，我喊，慢点，等下才。

  像哄小孩似的，才给弄回家，她老婆说，旁人的话他还听些。

  在她们扶他上楼时，他又顿在那里。也许活着的痛苦，无法诉说。

  我跟他们道声谢，开了电驴回家。回家路上，我想，如果是猪如此这般。我多半搭理都不带搭理。他要是发疯干扰到我，是会直接吵架决裂的。我通常要讲，爱过过，不过拉倒。我还痛苦，我还抑郁呢，给谁看？冇得哪个人心疼啊！

  世界上那些幸福的人，他们的幸福都不是谁给的，往往是自己想通了。

  你要的，其实谁都没法给予，就晓得了自己要待自己好点。

后记：也许那个老板娘并不是去了同学聚会，而是微商聚会。她一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站在一群人的舞台上。在她看来，爱美，追求梦想，兼容挣钱都比灰头土脸地呆在小店里好。

  也许那个老板也不是真醉，他只是借了醉和痛苦，以这样的痛苦绑架了他的一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