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过年有个“传统”，就是大年三十那天要全家人一起包饺子。
其实湖南人是没有吃饺子的习惯的，平常没有，冬至没有，过年也没有。饺子那个时候对我们而言，是上餐馆才会吃的东西，而且也并不常见，在家自己包的就更少了。
不知道是爸爸还是妈妈在哪里听说了过年要吃饺子这档事，我猜是春节联欢晚会吧，反正从我记事起，我们家过年就是有包饺子这个节目的。
我们那是中午吃年饭，从早上起来妈妈就要开始忙活，一直忙活到午饭吃完再把一家子大大小小的碗洗完，才能稍事休息一会。沙发上坐一坐，喝杯芝麻豆子茶，差不多就要准备饺子馅了。
现在回忆起来好像那时候吃的都是韭菜猪肉馅的，那会卖肉的地方还没有绞肉机，都得自己在家剁。我们坐在客厅，一路听着厨房里传出来的有节奏的咚咚咚咚声，一路玩扑克牌或者画片。
晚饭比较简单，中午的剩菜一热，炒个青菜，一般七点来钟就吃完了。
吃完饭桌子清空，就要开始和面了。爸爸把砧板摆上桌，再端来一个盆装面粉，一个瓢装水。添一下水，揉几下面，再添水，再揉面，水加多了，就添面粉继续揉。直到面团揉匀了没有干粉，又不会太稀了以至于粘手。而这时候，桌上已经全洒上干面粉了，砧板一拿起来，桌上有明显的一块方形印迹。
湖南人冬天喜欢烤火，基本上人人家里都有这么一个火架子。地上放一个电火炉，火炉上面放一个木架子，大概就是一张桌子高，我们会拿一床毯子搭在架子上，毯子最好是能把整个架子四周围住那么大，然后在毯子上面盖一张桌板，这烤火架就又可以当桌子用了。坐在火架前，把毯子盖腿上，炉子里散出来的热全都裹在毯子里，暖和得不得了。一到冬天，一家人吃饭看电视打麻将就全围着这火架了。
大年三十这天，自然更不会例外。
面和好，我们的阵地就从餐桌转移到了火架上，这时候春节联欢晚会一般也开始了。
妈妈负责擀面，从面团上揪下来一小块，来回搓成长条，然后放砧板上切成小段。我们会帮着把那切成小段的面团用手捏扁，摁成饼状，然后交给她去擀。
那时候我们没见过也没有听说过擀面杖这个东西，用的是啤酒瓶。妈妈先在面饼上洒一些干面粉，以免面团蘸到酒瓶上，然后左手扶着面饼，右手用酒瓶沿着饼的边来回擀。
她一边擀，我跟哥哥一边包。韭菜的香味很浓，我们就边闻着这香味，边看着电视里的彭丽媛宋祖英赵本山，边把饺子捏成形。
包好一批就送冰箱，等下一盘包好，前面一批已经差不多硬了，不用担心粘到一起了，便把它们拢到一起，腾出来的地方放新的。只是，我们谁也不愿意把伸在火架里面的腿拿出来，那里面太暖，反而显得外面格外的冷。虽然走到厨房只有几步路，还是要经历好一番挣扎。
包好的饺子大部分是存着正月吃的。只留一小部分，到了快十二点的时候，妈妈会拿去下锅。
我们家吃饺子是连着汤一起的。饺子还在锅里的时候，妈妈会按人数准备好碗，每个碗里挑一小筷子猪油，淋一些酱油和醋，再放一小点葱，等饺子好了，连饺子带汤一起舀到碗里。然后，连着给我们的红包一起，端上桌。
包饺子这回事，我爸妈完全是自学的。所以我们家那时候的饺子跟餐厅里面那晶莹剔透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如果你让一个北方人来看，他可能都不会说这是饺子。
首先，饺子皮特别大，一个能顶外面两三个；另外，皮擀得是不规整的，每一块形状都不一样，也就导致了每一个饺子长得都不一样；还有，我们家的饺子特别皮实，也就是说特别厚，偶尔你还能吃到一两个面没煮透的。
可是那时候，我觉得它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因为平时很少包，只有过年那些天能吃到，尤其显得精贵。就那一个顶外面俩的饺子，我一顿能吃十好几个。
后来我妈的饺子手艺倒是有长进。原因是我们有个婶婶是北方人，她有一次跟着我叔叔回家探亲住在我家。教了我妈几招，比如怎么在饺子皮上弄褶皱，而不是单纯的把两边捏到一起就完事了。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饺子也有模有样了，半月型，包好后还能“坐”起来。
再到后来，饺子皮能在外面买到了，机器打的，厚薄均匀形状规整，饺子也就更像那么回事了。一个一个码在托盘里，齐齐整整。而且不用自己和面擀皮了，家里包饺子的频率也就高了起来，不是只在过年的时候才有了。
只是吃得多了，饺子似乎也没那么精贵了。过年的时候还是会包，但随着年味越来越淡，春晚越来越不好看，桌上也没有干面粉横飞，包饺子似乎也不再是一件那么有过年仪式感的事情。只是作为传统，它还是保留了下来。
但妈妈一直记得我小时候能一口气吃十好几个饺子的事情。后来我出门上学，只要放假回家她都惦记着要包顿饺子。我每次都说太麻烦不用，可每一次，都拗不过她。
再后来，我上班了，回去的时间越发少了起来。但好在自己租了房子，她又退了休，每年总会来我这小住一下。
我妈这人有个执念，就是“外面”的东西，一定是不好的。平时打电话有一个话题是必聊的：要勤快，多自己做饭，不要去外面吃，电视里说了，哪哪哪又有地沟油，哪哪哪那包子馅用的是坏掉的肉。聊到发散了，就会跟我讲菜谱，什么吃了对什么好，什么东西要在什么时候吃才好，什么和什么搭配一起吃比较好……
到她来我跟前的时候，我也就不用想吃“外面”的东西了。每天的午餐，必定是从家里带的便当，而且隔夜的不行，必须早上起来做新鲜的。
她还是会给我包饺子，尤其是在每次要离开的时候，因为怕我一个人下班回家太晚没空做饭，又怕我去“外面”吃。她会在那几天包上一大堆，直到把我冰箱冷冻层塞满。
只是现在，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吩咐我帮忙了，怕我上班太“累”，这些事情就不用我来了。
她常常在我上班的时候出去买皮剁馅。这些年她跟着电视、邻居又学了不少花样。每一次都会准备几样馅，荠菜，香菇，芹菜……不再全是韭菜了。
这也成为了她和我之间的一个“传统”，每一次她说起要包饺子的时候，我便知道，她要回去了。
上个礼拜天一大早，她又去买了饺子皮。我那天早上出门上了个瑜伽课，原本下午安排了事情准备中午回家吃个饭休息会就出门的，到了家便没换衣服。
吃完饭，我帮着把碗筷收进了厨房，然后在厨房门口站着跟她聊天。那会她准备的馅的食材都已经洗好放在案台只剩切了。她说，下午她就在家慢慢包这些饺子，这回她还准备了虾仁，是跟楼上阿姨学的，一个饺子里放一个。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在厨房里来回走动，一会拿这个一会放那个。不知道是在哪一次，看着她在我跟前的橱柜里拿了还是放了一个东西，然后转身往里边水槽走的时候，我突然一阵心酸，突然很想留下来，跟她一起包一顿饺子。
她每多走几步，拖鞋在地上多发出几声哒哒的声音，这感觉就更强烈一些。
后来我就回房间，把身上的衣服换成了家居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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